白云紧随法愚的脚步,在交织稠密的长江河网中翻山涉水,浩浩荡荡的长江主流终于又重新回到视线中。

    白云一路上甚少言语,倒是一袭灰袍的法愚和尚滔滔不绝,大谈自离开木如寺出外游历的见闻,大抵是大雪山如何冰封千里,长江之源又如何玄妙莫测,穷山恶水的南疆大山别有风情诸如此类,白云却心不在焉,只是不时地点头作答,冰封千里的大雪山有涟涟白雪的北嗍壮阔么,他无从细想,在他的记忆中,那片遥不可及望不到头的雪原才是真正的白雪皑皑,冰封千里。每当冬日渐至,连城雪花飘飘洒洒,行人匆匆漫天皆白,城外笔直的银松参天而起,夹杂着一两声狼嚎。白云思绪飘忽,一切彷如流年隔世,如梦似幻。

    前方的江面又开始变得湍急,奔流不息的江面如洪水猛兽,白云早已司空见惯,长江之水自西向东连绵万里,流经的之处横跨大梁腰腹,地势复杂多变,有的地段江面开阔无边,水波不兴,江面清澈如镜,青山草木皆映入水中。有的地段狭窄险要,斧削四壁的陡峭沟壑环绕江岸,江底暗涌激荡,急湍猛浪波涛起伏,如同烈马桀骜不驯。

    无故吹起一阵秋风,从沿岸吹来的枯叶卷入江中,旋即被湍急的江水吞没。

    秋意瑟瑟,黄叶远去,此番情形总会多多少少勾起思忆,白云暗自苦笑,上一年的秋天还在揽月亭上修习剑道,到了凉意渗人的夜晚又与莫天象围坐在火堆前,啃着髻霞山上的烤野味。鸡鸣而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苦修剑道,初衷是为了亲手替灰衣老僧报仇,虽如今他答应了灰衣老僧放下仇恨,可既然踏上了剑道这条路便不可半途而废,正如那李静溪所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坚持走下去,要做就做那天下第一,这次下山历练是磨砺的大好机会,为什么会感到疲倦呢?约莫是因为这个江湖吧。

    思绪万千,白云心头一片空荡荡,下山之前李峰千叮万嘱,要端正其心切勿误入歧途,可他偏偏救了一个天龙会妖女,这算不算误入歧途?

    白云不再钻牛角尖,目光有些嶙峋,他想起那个扛着白字幡旗,弹指须臾便将几十号恶贼手刃的算命先生,他的目光极为深邃,就好像一片浩瀚无边深不见底的幽海。

    “你大祸将至。”算命先生以平缓语气说的这句话,不断浮现在白云的心头。

    大祸将至?白云努了努嘴,苦笑了数声。

    法愚纳闷了起来,疑惑地问道:“白云施主,你因何而笑?莫不是嫌小僧滔滔汩汩,听着油腻?”

    白云摇了摇头说道:“实不相瞒,我心中有迷惘,能否与你请教一番?”

    “何事?若小僧能帮助施主走出迷茫,要小僧上刀山下火海也无妨。”法愚目光挚诚道。

    “我救了一个人。”白云的视线投向滚滚长江,这波涛汹涌的水花恰似他心中的荡漾涟漪。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主何故会生出迷惘?”法愚颇为不解地问道。

    “可她是个作恶多端的坏人。”白云的神色有些昏沉。

    “那请问施主,可有亲眼见过她作恶多端?”法愚又反问道。

    白云怔了怔神色木然,稍稍疑迟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是有还是没有?”法愚笑容温和道。

    手执木剑的少年仍一语不发。

    年轻和尚除了能与万物生灵交流,仿佛天生便能洞察人心。

    法愚没有让沉默蔓延开来,继续说道:“既然你没有亲眼见过,又为何觉得她是坏人呢?”

    “天下人都说她是坏人。”白云默默从江面收回目光,低声说道。

    “天下人是天下人,你是你。”法愚顿了顿又说道:“你如何看她,与天下人如何看她有什么关系呢?”

    “天下人是天下人,我是我?”白云似懂非懂,却又沉默了下来。

    法愚微微一笑,伸手指向波浪起伏的长江水面:“少侠你看这长江水宛如巨龙,横跨大梁东西,又是划分南北的重要标尺,可它蜿蜒曲折水网密布,忽而盘旋,忽而一马平川,江面跌宕起伏,清浊不定,既要流过崇山沟壑,也要淌过平湖浅滩,你可曾见过它有泾渭分明的时候?”

    浩浩荡荡的长江水与大地融为一体,互为依存,又何谈泾渭分明?于是白云摇头作答。

    “既然连划分南北的长江之水都不是泾渭分明的,那你又如何能妄下结论,仅凭三言两语就定夺她是好人或是坏人呢?就像世人所说长江以北是北方,长江以南是南方,可是长江连绵万里,长江的哪一部分以北是北方,哪一部分以南为南方呢?”法愚字字珠玑,句句皆理,听似简练易懂却又引人深思,比起佛法精深的高僧大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云少侠,她是不是坏人,你自然是心底有数,大可不必觉得她是个坏人,救了她心生愧疚,芸芸众生谁人无罪谁人无过?”法愚意味深长地说道。

    沉默许久,白云终于出言说道:“可有的人生来便是坏人。”

    “你觉得她本性坏么?”法愚停住了脚步,又说道:“还是你觉得她天生就是个大恶人?”

    “我不知道。”白云答道,却没有停下步子,言语间,从襄阳城郊到大宋帝陵再到雷隐寺,无数关于慕之桃的画面卷入少年脑海。

    “你知道的。”法愚轻轻一甩衣袖,又重新跟上白云的步伐。

    “或许,她没有天下人说的那般坏吧。”白云喃喃自语道。

    话题到这戛然而止。

    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长江水渐趋平缓,隐约能看见不远处的江面停泊着一艘大帆船,走进之后,发现在帆船停靠的岸边,一位扎起丸子发髻的中年男人正在一块大石上打盹。

    白云心头大喜,加快步子走向大石块,忍不住喊道:“窦前辈!”

    正在石头上酣睡的中年男人猛地被惊醒,一个侧身手掌打滑,眼看就要从大石上摔下来。

    法愚脸色骤变:“当心!”

    谁知那扎起丸子发髻的中年男人不慌不慌,在摔下大石的一瞬鲤鱼翻身,犹如蜻蜓点水掠到两人面前,从摔下石头到俯掠而出一气呵成,干净凌厉,就连游历大江南北的法愚都惊叹不已,向那中年男人投出不可思议的目光,虽说他不通武学,但游厉许久,见识过不少江湖上的鱼虾小蟹,往往花样百出的招式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俗话说无招胜有招才是武学的最高境界,而适才中年男人的一整套.动作,看似朴实无华,却连贯无褶,游刃有余,需要极大的武学底子才能如此得心应手。

    窦长安睡意惺忪,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瞎嚷嚷啥,没瞧见老子正在睡觉吗?”

    当窦长安完全睁开眼睛时,微微惊讶说道:“咦,你小子终于回来了?”

    白云笑了笑,带有些许久别重逢味道,清了清嗓子说道:“险些就回不来了。”

    向来目中无人的窦长安也不去追问,努了努嘴,口无遮拦地问道:“这个小秃驴又是谁?”

    法愚嘴角上扬笑意灿烂,对于窦长安的心直口快也不在意,不等白云开口便答道:“小僧是木如寺弟子,法号法愚。”

    “哦,原来是个木如寺的秃驴。”窦长安打起了精神,玩味说道:“法愚这个名字是谁帮你起的?”

    “小僧的师父。”法愚如实答道。

    “你师父是木如寺的哪位秃驴?”窦长安白了一眼灰袍和尚,继续说道:“帮你起这么一个名字。”

    法愚恭恭敬敬地答道:“师尊隐居多年,平常不出寺庙半步,前辈怕是不会认识。”

    “诶,你可有所不知,木如寺上边的老秃驴老子大半都认识。”中年男人扬扬自得,接着话锋一转,又说道:“倒是那慧平那老秃驴与你有几分相似,吃了哑巴亏屁也不会放一个,比那路边的野花还笑得灿烂。”

    “咦,前辈,原来你与师尊是朋友?”法愚气态平和,不怒反喜。

    这回轮到窦长安微微一怔,他不露痕迹地用带着光的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着灰袍的年轻和尚,瞬息后收回了视线。

    “何止是朋友,你那老秃驴师父还欠老子一顿酒呢。”窦长安没好气地说道。

    法愚笑而不语,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心底不禁生出疑问,出家人素来酒肉不沾,师父他老人家更是严省己身,又怎么会饮酒破戒呢,约莫眼前的中年男人与师父的交情甚是不浅。

    “窦前辈,你何故会在这午睡,龙公子的船不就在前面吗?”白云顺着江面望去,有两道人影从船室走出甲板倚在船舷上,正是龙浩天和他的贴身丫鬟秋离。

    “不知为何,与那些纨绔子弟待在一块总是觉得浑身不自在,那姓龙的说要在这儿等你,老夫便干脆下船找个地方凉快凉快,也省得在船上王八瞪绿豆瞅着心烦。”窦长安口无遮拦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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