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湿嗒嗒的在街上乱跑了,我们绕着小路,从陈府僻静的后门溜了进去。

    陈家为书香门第,陈素颜她爹没当县令之前是个富庶公子哥,家境极好,府内丫鬟下人成堆,手脚灵活,没多久我就有一个热水澡可以洗了。

    我揉搓着头发从浴房里出来,眼看天色不早了,晚上还有个婚宴要去,我得抓紧时间准备镯雀的新婚之礼。

    我胡乱擦着头发去找陈素颜想道个别,她正坐在梳妆台前让暖夏替她梳头。见我过来,她笑笑:“来啦。”

    她的左脸肿了,右眼眶下大片乌青,见她这模样我忍不住幸灾乐祸:“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跟我一起在街上和青楼女子打成了一团。”

    她忍俊不禁:“虽说不该,但挺好玩的。”

    “那以后还去么?”

    “好呀!”

    我斜瞅了她一眼:“还是不要了吧,你那县官老爹会说我把你带坏了,得把我捉牢里去。”

    “哈哈,那我就去劫狱!”

    她骨子里的叛逆劲儿让我自叹不如,我想起正事:“我要先走咯,晚上还要参加你前夫的婚礼呢。”

    她不动声色的点头,“嗯”了一声,我转身就走,她叫住我:“初九!你就这个模样去呀?”

    “啊?”

    她抬手招我:“过来,我给你打扮一下。”

    结果她所谓的打扮“一下”便是打扮了整整两个时辰。

    她召唤了一群丫鬟,端了张月牙凳在门口,我被强摁在上面,一群人围着我,又挑眉笔,又扑腮红,又点绛唇。发髻换了一个又一个,奔仙髻、双刀髻、元宝髻、灵蛇髻、随云髻……最后给我弄了一个飞天髻,戴了一支花妍点翠戏珠步摇。

    陈素颜拉开她巨大的紫檀香木衣橱,修长的手指在一排衣物上滑过,挑出一件米白色蝶纹雨丝裙,衣襟有着细碎边花,做工精致,透着娇俏又不失灵气,衣袂点着隐隐粉圈,像荡漾的涟漪,又像渲染的笔墨。

    她叫我换上后,用一条彩云粉缎腰带束在我腰上,伸手丈量了一下:“看上去显瘦了不少……”她微微沉思,又挑了件外罩的淡粉色浣花软衫给我披上:“这样就差不多啦!”

    一群女人围着我转了数圈,终于齐齐满意点头:“看不出也是个小美人!”

    我被摆弄的昏昏欲睡,哈欠连连,突然被这么一夸,不由脸红:“给我镜子,让我瞧瞧!”

    “不给不给!”陈素颜忙让她们收好,冲我一笑:“你回家自个儿瞧去!”

    浓妆艳抹画出来的容貌我是不怎么稀罕的,感觉不是自己。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人夸好看,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哗啦一下拉起春曼:“那我就回去看看啦!”

    街上车如流水,鱼龙杂舞,我心情忐忑激动,老觉得别人的目光都端在我身上,但同时又十分明白,自己如今的容貌顶多不算丑,就我这个底子,再精心打扮也是美不到哪儿去的。买麦芽糖时,挑着担儿的黄老伯没认出我来,平时都会给我多点分量,如今非但没有,反而还不足量,这个奸猾的小老头儿,净在小姐家身上贪点小便宜,不过我乐呵呵的接了过来,怕说穿了他不好意思。

    从金香酒街穿过珠荷路时,忽然听到一阵敲锣打鼓,路人纷纷兴高采烈的朝声音来源跑去,我夹在人群里身不由己的被往前带去。

    一支极长的迎亲队列穿着大红衣冠,从路口蜿蜒而来。天色近黄昏,最外围的两队人举着高高的大红灯笼,灯火映衬的长街一片朦胧瑰丽。

    打先头的是锣鼓队,吹着喜庆的乐曲,紧跟其后的是一支妙龄女子的舞队,穿着霞衣粉裙,腰间别着小花篮,轻盈摇摆之际,不时抓起小花篮里的五色花瓣朝人群洒来,缤纷如潮,灿烂绚丽。舞队后是十名娇俏可爱的女童,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裙,嘻嘻笑笑的跟路人打着招呼。

    一个路人奇怪道:“怎么不见新娘子的红花轿子呀?”

    旁边有人回答:“听说新娘子就在夫家,没娘家可去迎亲,这婚庆长队只是走个过场,热闹热闹!”

    “这样啊,看来真是有钱人家!”

    “那可不是,穆曲公子天下闻名,有钱得很呀!”

    ……

    原来这是穆向才娶镯雀的婚队。

    我一拍脑门,完了,礼物都还没买呢!这会儿司麟钱庄的主事掌柜应该回家了,我去挂失票号估计也没人做得了主。身上就这点银子,买个红木马桶都不够……

    思来想去,我唯一值钱的就是杨修夷给我的羊脂玉簪了,正好我打算拿去卖掉的,莫不如借花献佛好了。

    我懒性大发,转头死皮赖脸的求春曼帮我回家去取,再送到西城穆家去。我自己则追在大队伍后面嘻嘻哈哈的走了。没想,穆向才的酒宴没有设在自己家里,而是摆在了奉尚酒楼,他一掷千金,将整家酒楼都包场了。

    几个衣着喜庆的男子拎着大串鞭炮站在酒楼门口,噼里啪啦持续响着,苍红色的炮衣像调皮的小孩,乱蹦乱跳,落在红毯上,洒了满满一地。

    我捂着耳朵躲在人群里凑热闹,不敢上前靠的太近,许多小孩胆子大,心性顽皮,结果脸被炸伤了在那哇哇大叫。

    天色渐暗,酒楼的高大灯笼盏盏亮起,照的一派辉煌璀璨。我杵在门口等春曼,奉尚酒楼极为气派,六扇雕花乌木大门齐齐敞开,一群红衣迎宾队带着春风般的笑容招待着络绎的宾客。

    穆向才是个名人,即便平日里喜欢清雅肃静,但他同窗友人极多,志同道合的趣友也不在少数,眼下全聚了过来,个个衣着鲜亮,金冠束发,以文人墨客居多。随同的女眷皆如花似玉,若春晓之花。

    我不经意的一扫,却在人群里瞅到了清婵,鉴于她的腰身太过清瘦,所以我一眼就发现了她。她穿得极为盛重,一袭双色锦衣,束腰挺胸,裙摆曳地,走起路来似卷云带烟,脸上灿若暖阳的笑靥让人望之失魂。一位冰蓝玉衣的娇美姑娘挽着她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的一同进了阔气的酒楼门庭,身后各跟着两位女婢。

    她是青楼女子,虽说我对青楼女子的偏见没有寻常百姓来的重,可是我知道她们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穆向才不可能会和她们有交情。那么只有一种解释,随着宾客同来的女眷了。

    我一愣,是杨修夷邀她来的?

    我回头望向五光十色,灯火迷离的酒楼屋宇,忽然就不想进去了。这里跟那光影璀璨,弦歌阵阵,柳舞婆娑的翠叠烟柳一个德性!

    莫名的烦躁让我掉头就走,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了杨修夷。他穿着紫衣长袍,秀颀挺拔,滚边满是银丝流云纹,腰间一条金色祥云宽边锦带。发上束着紫金冠,垂下来的乌黑长发顺滑如缎,随着他手里轻摇的折扇而微微摇晃。

    这身打扮将他本就俊美的面容映衬得愈发无双,整个人高挑俊挺,意气风发。他慢条斯理的垂头走着,像个闲庭信步的贵族公子,正在为晚上吃什么而做无关紧要的沉思。

    看着他迎面走来,我忽然万分紧张,心跳无端的漏了半拍,把讨厌的清婵暂时抛到了脑后。

    我咬着唇瓣,看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这是我第一次上妆,我都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他会怎么看?是夸我好看还是取笑我丑?我攥紧了手心,莫名的慌乱,可能因为他从小就一直打击我的外貌,所以才导致了我现在的忐忑难安。

    五步,四步,三步……

    距离越来越近,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却头也不抬,径直从我身边过去了,压根就没注意到我。只有他身上飘来的杜若香气,淡淡的,熟悉清爽,像调皮的小家伙,逗弄着我的鼻息。

    我愣了愣,随后出了口气,算了,看不到我最好,省的他那张毒嘴巴又说些惹人伤心的话来。而且正巧,今晚也不想跟他走一块吃一桌,省的见到他和老相好清婵在那你侬我侬。

    “姑娘!”春曼跑了过来,“你咋不进去呀?”

    我被吼回了心神,瞪着眼睛看她,好端端的,干嘛这个时候喊我。

    我不悦道:“外面凉快,我乘风!”

    “那你不进去了啊?”

    “要进你进,别管我。”

    “姑娘,谁惹你生气了呀?”

    我胡言乱语:“我脾气一直很坏,没人惹我生气我也会没事气自己两下,你管不着。”

    忽然觉得头皮麻麻的,像有人正拿一根筷子在戳我的后脑勺,我皱眉道:“杨修夷在我身后?”

    春曼点头:“公子正瞅着你呢!”

    她刚说完,我的肩上陡然一紧,一只大手把我板了过去。

    心脏又开始乱跳了,像脱缰的马,不,是发疯的马,正在以自杀性的方式在草原上急速狂奔。我不敢和他对视,目光四处乱窜,像做错事了一样躲躲闪闪。

    我搞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在我觉得心脏快要罢工时,他拿出那支羊脂玉簪,斜插进了我的发髻里。

    他的声音异常清淡:“总算有个女人的模样了。”

    我忍不住扬起一个笑,急忙收敛,抬头说:“你穿得这么隆重,难不成想跟穆向才争风头?”

    他颇为自恋:“风头那东西我向来不争,因为我走到哪风头都是我的。”

    我呸了一声:“不要脸。”

    他抬手在我额上一敲,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反而莫名其妙的抿嘴笑了。他侧过头去,揉了揉鼻子:“进去吧。”

    他的模样怪怪的,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回头看我,眼睛特别的明亮,如缀了星光,又冲我笑了,这次没有强忍,毫不吝啬的给了我白粲粲的一笑。

    身后璀璨的灯光和斑驳的人影如似天际的云霞,将他聚拢团簇其中。他的牙齿白的晃了我的眼睛,让我大脑一片朦胧,听不到四周人群的喧哗吵闹。他没有发出笑声,而是笑得很安静,很阳光,很美。

    我恍然想起当初在翠叠烟柳时,我曾问那红衣女人里面是不是有男妓。杨修夷如果去当男妓的话,应该就如同妓女里的花魁吧。如果全国的妓院花魁都聚拢一起排个名次,我觉得以他的姿色,挺进前十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又在想什么?”他拿手在我面前瞎晃。我迅速回神,忙摇头:“没事,进去吧。”

    要是被他知道我把他假想成花魁,恐怕今晚我真得在后院的井里过一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