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水溶就停了马。看着书信上的字,陷入沉思。

    本以为诸事稍安。可这个节骨眼,林大人给他递来急信,是为何意?

    水溶就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回。看完信,水溶心内大异!看来,今上并未存了多少仁慈之心。今上对于曾跟随老废太子的旧幕僚,终究还是不放心。想等他们放松了警懈后,再一个一个地搜罗了去。

    如海还在信中告诉他,最近在边界染了微恙,因误了诊治,已成重疾。恐时日不久,因此向圣上告了假,预备下月回扬州一趟。届时,还要烦他再往返一趟,将黛玉再接了回扬州去。

    水溶读了信,总觉得林大人这话半吐半露。他想,如今自己也是胡乱揣测,还是去扬州见他一面,细聊一番为好。

    宝玉在旁,看出水溶愁眉紧锁。他尚年幼,无官无位的,只不想耽误了他的事。因此就道:“王爷若有要事,可不必管我,尽管快马而回。”

    水溶略一沉吟,对宝玉道:“好。宝兄弟,那我就先行一步了!”一波未平,另波有起。他要急急赶回城中,寻上冯紫英诸人,再行商量对策。

    和宝玉只是诗词小友,于旁事,还是不要令他知晓的好。这样的事,他知得越少越好。

    当下水溶就和宝玉道了别,自己快马加鞭赶往城里。头一个,就去了冯紫英的家里。那厢宝玉自是去找茗烟不提。

    是日上午,黛玉随贾母坐了车,自进了宫,面见太后。那宫里的繁华自不必说,宫里各处,帐舞蟠龙,珠宝争辉,黛玉紧跟贾母,亦步亦趋,途径数个宫门,最后到了太后所住的宫殿。

    至殿外,几个值事太监已在等候。一二年之前,贾母常进宫,于太后处自是熟稔。领头的老太监见了贾母,便上前笑道:“老封君来了!太后已等了多时!”

    贾母就点头叹道:“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行走得慢了!”

    老太监听了,就扫了下佛尘,笑道:“老封君本可坐轿而来,可偏要走路,可见待太后的心诚。”

    贾母听了,就一笑,携了黛玉的手,对那老太监道:“这是我的外孙女儿!”并对黛玉道:“来,见过王公公!”黛玉听了,便大方执了一礼。

    黛玉一路行,心里一面思怔。前世,她记得自己并无任何进宫的机会。今生,贾母单携了她面见太后,是为何意?想起以后的叵测命运,黛玉更是小心翼翼。

    老太监便瞧了一眼黛玉。只看了一眼,心里就纳闷:贾府老太太的这个外孙女,虽年幼,但形容姿色却比宫里一干妃子更具风流态度。老太监顿了顿,心里忽有些明白太后的意思了。当下就笑道:“老封君,请随洒家进去吧!”

    黛玉只记得,太后的宫里很静。似乎所有的太监宫女走起路来,都寂静无声。太后虽已是六十出头,但保养极好。也是从太后的口中,黛玉知道了皇上的年龄。想起元春姐姐的年纪,论起来还不及皇上一半。不过,古往今来的,从来只有嫌弃妃子老的,无人究皇帝年纪大的。

    太后命宫女奉上茶,叫贾母坐下叙话。黛玉便挨着贾母坐了。太后歪在凤榻,细瞧了黛玉一回,目露满意之色,方问贾母:“你外孙女儿叫个什么名儿?”

    贾母就回:“小名黛玉。自是她母亲起的!”

    太后就点头叹道:“你的女儿,哀家这么年了,一直念念不忘。细想来,她培育出的女儿,定然不同寻常。今儿见了,果然如此!”说着,便赏了黛玉一对镯子。

    黛玉见了,知是太后的好意,便伏地而跪,拜道:“臣女谢过太后隆恩!”

    太后叫她起来,又笑:“今年多大了,可许配了人家没有?”

    贾母思怔太后的意思,因此就半吐半露道:“不过十二。小着呢。她娘在世时,请高人算了一卦,说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嫁。早嫁了,恐有血光之灾。”

    太后听了贾母的话,先沉默不语,继而轻轻点了点头。太后并非皇帝的亲母,皇帝的亲母乃当年鹿苑行宫处的一个李姓宫女。先皇狩了猎,喝了鹿血,阳兴大起,苦于身边无嫔妃临幸,因此就将行宫里打杂的李金枝幸了。

    不想她就此怀有身孕。此事传入宫中,先皇大怒,命还是世子的皇帝将李姓宫女带回他府邸中,充为姬妾。数月之后,李姓宫女产下一个男婴。因得了产后风,李姓宫女很快就死了。男婴被当时还是世子妃的太后抱去抚养,充为嫡子。不想皇帝登基之后,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闻,得知自己并非太后亲生,渐渐就和她心生嫌隙。于她这里,自是往来的生疏了。

    她的身边,需要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且这个人,还需皇帝看得上。元妃固然温厚,但太后知道,她心不向自己。暗中试探了几次,太后很失望。这皇帝身边,总得有一个自己身边的人。因此,她便在后宫暗中物色。贾敏的女儿,自是待选之一。

    不想听了贾母如此说,太后就知她的意思了。见黛玉年也幼,太后心里也有些不忍。因就缓缓地笑:“这哪里来的高人?哀家看也是胡诌。”

    贾母听太后语气和缓,也就顺势道:“可不是!但因那老道开了口,听了这话,心里到底也起了提防之心!这话俗话说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太后听了也就道:“好了!哀家不难为你!咱们也是多年的故人了,你心里怎么想,哀家可知道!”

    这番进宫,贾母心里也固思念元春。只是太后不点了头,她也难去元春那。心里正烦难,听了这话就直言:“太后可否将贤德妃召来一见?自她进宫去了,迄今也未得一见,心里也甚是想念。”

    太后听了,就幽幽道:“前日哀家生病,她伺候的倒也殷勤。这小节尚可,只不知大节如何?不过,她有日没来我这里请安了!”想起可卿之死,太后的目光愈发幽远。

    贾母听太后说元春竟不大来请安,心生疑惑,就道:“老身见了娘娘,定然好生警劝。这天大的恩德——”

    太后见贾母不安,便喝了口茶,笑道:“听说,是和李淑妃生了龌龊,被皇帝训斥了!这些时日,都在她宫里面壁思过呢,恐你不得相见呢!”

    贾母一听,心里一惊。她听闻皇帝近日的新宠,就是这位李妃。李妃的娘家和忠顺王府素来有旧,而忠顺王府恰是贾府的对头。这样一想,心里就更想见元春。

    贾母本以为有了戴权的帮衬,元春的日子要好过一点。哪里知道不过一月有余,这情势就变了呢?且从太后的话里听出,似乎太后对元春也大不满意。这样一想,贾母不禁浑身发冷。

    “皇帝有城府。封你的孙女为贤德妃,实在是含了讥讽之意。这话我只告诉你!”太后见贾母面色大异,就冷冷道了出口。她又和贾母叙了半日,但贾母哪里还有半点兴致,口里只唯唯诺诺起来。知此番进宫并不能见到元春,贾母的心里既惊且恐。

    太后的话,无不都听在了黛玉的耳里。自她听来,太后冷言冷语的,反是为了贾家好。方才太后的心意,她固也懂。

    天色将暮,太后问了宫女时辰,心里沉沉一叹。以往这时,皇帝时不时会过来请安聊些家常。但自他开始调查李金枝的死因后,渐次就不来了。她十五岁就抚养了皇帝,以后生了一女,偏又于十三岁上夭折,以后就一直未育,便将皇帝当成了亲子。不想到了暮年,却渐生了离心,的确是她想不到的。她想到过最可怕的后果,不过山雨还未来,她自信可以运筹帷幄。

    贾母也无心再这里,趁势就提出告退。太后也不挽留,只是见了黛玉,忽又生了不舍之心,因对贾母道:“你是知道哀家原本有一个女儿的!只是她得了天花,早早夭去!今见了你的外孙女儿,哀家有个不情之请!”

    贾母已然心不在此了,听了太后这样说,就强笑道:“太后何等身份,此话岂不是折煞老身!”

    太后的心里,已又改变了主意。因道:“见了你的外孙女儿,只叫哀家想起自己的女儿!哀家想,如果你愿意,哀家想将黛玉收了做干女儿!”

    贾母一听这话,又是大惊。口中忙道:“不可不可!她有何德何能,能得此眷顾?”贾母心里未说的,却是:太后若收了黛玉做干女儿,自是纡降了身份和辈分。

    太后猜出她心里所想,索性就道:“天家恩德,哪里能论及辈分?哀家看这孩子很好,心里很喜欢!就这么着吧!”

    说着,太后又瞧着一直闭口不言的黛玉,笑道:“黛玉,你的意思呢?”

    这厢黛玉就不能不说话了。太后的话,也自敲打在她的心头。思怔了下,且不管太后什么目的,但被她认作干女儿,也没甚么不好。

    因此就笑盈盈地跪拜道:“太后的美意,臣女自能体会。太后收了臣女,也是聊闲暇时的慰藉之意。臣女虽然初见太后,但观之可亲,又觉面善,真不知从前哪里见过似的!”

    太后听了黛玉这话,沉吟了好一会,方感叹道:“乖人,这自是咱们有缘了!你既这样说,哀家听了打心眼里高兴!”

    贾母觑了一眼黛玉,心内方觉奇怪。在府邸,她只恨不得百般呵护,还恐旁人轻慢了她去。可万万不想,今天她进了宫,形容举止落落大方,更是让太后瞧上了眼。

    贾母的本意:进宫叙叙旧情,见见元春。借着太后的由头,松缓松缓别家的敌视,却不曾想歪打正着。

    不过贾母进宫前,心里已经度量好了:黛玉进宫,一定会得太后的青睐。如今果然成真。

    贾母见此情不可改,也就在旁行礼:“如此,谢过太后厚意了!”太后见她果要下跪,便止住了她。

    太后有些疲累,便笑着对黛玉道:“哀家有些困了,待得了空了,就叫你来宫里!可不许你外祖拦着!”

    黛玉就乖巧回道:“太后应召,岂敢不来!”

    太后就点了点头,道:“好!哀家喜欢爽快人!今儿哀家还真和你看对眼了,这真是意想不到之事!”

    这厢,贾母便和黛玉退了出来,太监送至外殿。须臾之间,就见一个明黄人影从对面的宫墙处匆匆走来。着明黄龙袍的中年人,只带了一个贴身太监。行走之间,远远瞥见前方处两个人影,不禁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