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青烟看上去,确实就像一尊蜡像。她不但维持坐姿、纹丝不动,甚至就连她的发丝、衣服,也没有任何丝毫的浮动,仿佛与她的肉身,已经连为了一体。

    吕洞宾看到米青烟坐在供神台上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不妙的感觉,一脸担心的道:“在没有飞仙丹的情况下,你还执意要‘羽化飞仙’?你知不知道,这会有多凶险?”

    米青烟笑道:“所以我才邀请道兄上来,要你替我护法嘛。”她的声音虽显低沉,却是直透人心,可以想象得到,她应该是用了“腹语术”一类的法门,而她的口,则至始至终亦都没有张开过。

    “你还未回答我之前的话呢。”

    吕洞宾道:“小女孩叫耶律丑奴儿,是契丹族人,我此次亦是受人之托,才带她来这拜师学艺。另外一名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估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我在来‘仙居’途中救下来的,到现在都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顿了顿,又道:“你这么问,是想给她们赐名吧?”按照仙门的规矩,仙门会在女孩子入门时重新替她们取名。这是因为世间男尊女卑,多数女孩子原本就没有名字,再者,这也是师父对徒弟未来修为的一种判断、期许,以及鼓励。

    同时也可看出,仙门奉行的是男女平等。当然,说它是女尊男卑也不是不可以,皆因自从仙门开创以来,收的全都是女弟子。如吕洞宾这般,可以经常出入仙居的男人,已经算是一个特例。

    耶律丑奴儿听到米青烟要赐名,却是鼓掌叫好道:“好呀好呀,我不喜欢别人叫我丑奴儿,难听死了。哦,还有,我的梦想是要做天底下最最最最漂亮的女孩儿,师父给我赐个好听点儿的汉名吧。”

    吕洞宾不由莞尔一笑。

    米青烟倒也信手拈来,道:“一个欢快跳脱、如梦如幻,就叫耶律梦儿,另一个卓尔不凡、囊锥露颖,就叫卓颖吧。”

    “谢过师父。”耶律梦儿开心的叫了起来,眨眼工夫,已经对自己的名字念了不知道多少遍。

    卓颖则只是稍微点了点头,仍是一副淡雅从容的样子。看她心智成稳的样子,却是颇与年龄不符。

    米青烟道:“我与你们仅有赐名之缘,却无师徒之缘。”

    耶律梦儿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副小可怜的模样,道:“师父,难道您不想收下我们?”

    米青烟道:“非不欲,是不能也。下一任仙门门主,将会是你们的授业恩师。”

    吕洞宾就知道米青烟心意已决,飞仙在即,心中怅然若失,道:“你打算传位给谁?”

    “我的小师妹。”

    “你是说林缥缈?”吕洞宾微微一愕,道:“她、她不是有病么?到时候你若飞仙了,鱼上尘却寻了上来,会不会有麻烦?”

    米青烟笑骂了一句,道:“你才有病呢。缥缈在半月前已经闭关,她将来的造化,将会在我之上,鱼儿不足为虑。”

    吕洞宾听得头皮发麻,道:“造化还会在你之上?那该不会她也和你一样,一出关来,就来个羽化飞仙吧?”

    米青烟道:“缥缈尘缘未了,心中尚有羁绊。”

    继而心中一叹,道:“你这么漫无边际的扯来扯去,无非是拖延时间,不想助我飞仙,但你心里其实明白,说再多的话,都没有任何意义。”

    吕洞宾坦然道:“大家毕竟有过双修之缘,你叫我如何说舍得、便能舍得?你要飞仙走了,钟离权那个老家伙也已白日飞升去了,我在这世间的道友越来越少,心中寂寥啊!”

    米青烟好笑道:“你的圣胎修为,比起钟离权只精不差,之所以迟迟不肯白日飞升,只不过是贪恋红尘,舍不得这个花花世界罢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心中除了不舍,还有恐惧。因为从来没有人知道,在飞升之后、将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致。”

    米青烟认真的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也叫人充满期待,不是吗?”

    吕洞宾长叹一声,终于放弃劝说,问道:“你要何时羽化飞仙?”

    米青烟怡然道:“就是现在。”

    吕洞宾亦收拾心情,敛容轻喝道:“好,就是现在!”

    说毕双手捏成剑指,背后长剑轻鸣出鞘,悬浮厅中。

    吕洞宾沉声道:“大——道——天——遁——剑——法!”

    米青烟同时亦道:“羽——化——飞——仙!”

    奇异的事情就此发生。

    只见吕洞宾的长剑,突然幻化出无数的剑影,以米青烟为中心,在她的头顶三尺高的地方,急速的旋转起来,形成一道夺目的剑墙。

    而米青烟的肉身,则连着坐下的蒲团,开始徐徐上升。她表面的皮肤逐渐变得羽化、透明,体内则似乎有一盏长鸣不息的神灯,将它那金色的神光透出体外。

    一开始,金光忽明忽暗,就如括苍山上、红霞透过云层的宝光一般,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如此持续片刻之后,这金光却骤然爆炸开来,将整个大厅、仙居,乃至于整个括苍山,都笼罩在她的金光之内。

    耶律梦儿、卓颖两人,早就被耀眼炫目的金色光芒,刺得睁不开眼来。

    亦不知过了多久,厅内渐渐的恢复了平静。供神台上,早已不见了米青烟的影子,只留下一片蒲团隐隐透着光芒,有着说不出的灵异。

    两人又不约而同的朝吕洞宾看去,他仿似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年,气息急促,脸上显现出不少沧桑的皱纹。但看得出,他的表情是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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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栖山。大悲寺。

    深冬的雨,挟着冰冷刺骨的寒意,连绵不断的下了数日,使得整座山间雾霭朦胧,弥漫着灰色、忧暗的气息。

    在大雨无情的肆虐下,没有人能坐得住,也没有人能笑出声来。尤其是那些原本结庐避难的流民,又冷又冻,草庐则不知道被大风刮走了多少次,就连地面也是湿漉漉的,立卧难安。

    每过一晚,就有不少人挨不住、挺不过、见不到……第二天的早晨及亲人。

    杨千寻亦因此而忙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短期内,再也无暇逮住李正伦追问有关眠觉术的理论。

    在这期间,李正伦倒是与鱼上尘打过几个照面,不过她都是以方夫人的身份出现。李正伦刻意与她保持距离,鱼上尘也假装相安无事。想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至于急不可耐的过问自己调查《玄祖经》的进度。

    当然,也可能正如李正伦所料,鱼上尘压根就不担心会取不到《玄祖经》。

    如今,眼见暴雨下的难民越见煎熬,杨千寻又是一副废寝忘食、全力以赴的投入救助之中,说她这是“呕心沥血”亦不为过。

    李正伦心中怜惜,倒是有些后悔让陈抟带走了《玄祖经》,因为如果禅书真在鱼上尘手上,那么他会不惜拿《玄祖经》和鱼上尘交换。只有杨行密拿到禅书,早一日击败朱全忠,这里的难民才能真正脱离苦海,杨千寻也方有喘息的机会,得到舒缓。

    某一日早晨醒来,李正伦见屋外雨势渐小,持续了五六天的暴雨,终将放晴,心情也随之有所好转。

    但好心情来得不易,去得却快,当他跑到茅房如厕时,已被鱼上尘一把逮住。

    李正伦见鱼上尘并无杀意,也懒得反抗,任由她将自己带到人迹罕至的后山。一则,以他现在及鱼上尘的差距,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再者,亦正如陈抟所言,他现在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免得在反抗的过程中,被鱼上尘察觉到他圣胎的异样,徒惹鱼上尘警觉,得不偿失。

    李正伦冷着脸道:“这几天忙着照顾病人,没空帮你找《玄祖经》。”

    鱼上尘却是嫣然一笑,道:“现在谁在过问《玄祖经》了?我有件事要你帮忙。当然,也可说是我准备帮你一个大忙。”

    鱼上尘现在是一副方夫人的容貌及做派,李正伦与她近距离的接触,仔细的观察她的脸容,发现她一颦一笑尽皆自然,仿佛鱼上尘和方夫人,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压根儿就没有任何易容的迹象。心中不由感叹,鱼上尘的易容术确实惊奇,要是什么时候能偷师过来、玩上一玩,一定相当有趣。

    李正伦问道:“有什么事这么好,能互惠互利?”

    鱼上尘压低声线,道:“我要你带我去淮南军前营,见杨行密。”

    李正伦登时警惕的道:“该不会是想要去刺杀他吧?”

    鱼上尘不悦的横了李正伦一眼,道:“人人都知道我投靠了朱全忠,却不知我实是与之虚与委蛇。我早就看那个老色鬼不顺眼了,整天就想要得到我的身子,实权却一点都不让我过问,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我这一次去见杨行密,是有破敌奇谋献上,保管十日之内,大破朱全忠。如此,杨行密赢得此役,等若帮了你一个大忙,而我则借杨行密之手,狠挫朱全忠,亦是一大快事。”

    李正伦苦恼的道:“即是好事,为何偏要来找我?”

    鱼上尘道:“因为我知道你就是杨行密新收的义子。眼下两军对垒、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每个人都非常敏感。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方夫人贸然前往,肯定见不到杨行密,不过若有你这个义子引路及推荐,事情又另当别论了。”

    李正伦心中一跳,他认杨行密为义父的事情,尚属机密、未曾公开,免得泄漏了杨行密曾经到过大悲寺的行迹。此事除了杨千寻、李氏、史氏等少数几人,其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鱼上尘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表面则不动声色的道:“我可不可以、先听听你所谓的奇谋,再决定去还是不去?”事情发展到现在,李正伦也没再必要隐瞒、或者否认他与杨行密的关系,皆因禅书都已被夺,风声早已走漏。

    鱼上尘断然拒绝道:“不可以。”

    李正遂伦扭过头去,轻哼一声,道:“那我宁愿不去了。万一你这个计谋行不通,不但招人笑柄,还平白无故降低了我在义父心中的形象,以为我年纪轻轻,就好大喜功呢。”

    鱼上尘却是没有因李正伦的强硬态度而妥协,撂出狠话道:“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没得选!不然我会当着你的面儿,把杨行密的女人、儿子、女儿,通通杀掉。”

    李正伦急怒攻心,不由破口大骂,道:“恶婆娘!贼婆娘!我操!”

    鱼上尘却也不恼,她似乎极为享受李正伦的骂声,反而笑意更甚了。

    李正伦骂了一阵,见鱼上尘丝毫不为所动,终于放弃认输,道:“好吧,我带你去军营。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回去和方丈他们说一声,免得他们替我担心。”

    鱼上尘扬了扬秀眉,笑意迷人的道:“嗯,这也是应该的。我就在这里等你哦,如果一炷香过后,仍不见你回来,你知道后果的!”

    回到禅院,李正伦却是第一时间去找虎子。当时虎子正在杨渥的病房,李正伦在门外以一个早就约好的暗号,将虎子唤了出来。

    两人走到没人的角落,李正伦道:“他怎么样了?”他自然是指杨渥,这几日,都是虎子、以及朱温之妻李氏,轮流照顾杨渥。杨渥虽然早无性命之忧,精神也好了大半,但却因跌伤了筋骨,行动诸多不便,起码也要再过十天半个月,才能下榻行走。

    虎子摇着头,神色郁结的道:“这人的确不好伺候,脾气暴躁不说,人品也差。还老是骂我是出身卑微的贱民,没资格跟着他混。”

    李正伦拍了拍虎子的肩膀,以示宽慰,道:“我有事要远行一趟,长话短说,有件事要你仔细去办!”

    于是叫虎子附耳过来,低声说如此如此,虎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眼中则泛着崇敬的光芒,显得颇为兴奋。

    李正伦道:“我必须马上就走,没时间和姨娘、千寻她们一一道别,你替我和他们打个招呼。另外,等我回来之后,若杨渥还是这等恶劣态度,你就回来跟我吧。咱们是大好男儿,最不容践踏的,就是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