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在将扈三娘擒于马上的一刹那,贞娘的脸,就在眼前这位女将美丽的脸上叠映了,也许是两人眉眼间有相似之处,也许是林冲对娘子的思念成疾,以至于产生某种错觉,最为重要的是,这位女将的眼中,激荡着一种崇拜和柔情,和贞娘看林冲的眼神一模一样。

    林冲心中一痛。

    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虽然林冲当局者迷,并未清楚地意识到。

    但是当王伦说要为王矮虎介绍女人时,林冲虎躯一震。

    林冲回到自己房中,无力地坐下来。他知道王伦说的女人是谁,因为梁山上没有第二个女人。

    王伦旧部是他的御林军,现在他把扈三娘许给王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拉拢,他花如此大的本钱拉拢新来的王英,只能是一个目的——孤立林冲。

    心思细密的林冲,预感到一张无形的网在把自己包裹起来,隔离开来,无从挣脱。

    不过目前,最重要是还不是这些,而是王伦的许婚,这件事给林冲的心灵冲击是巨大的,他震惊之后,有一种说不清滋味的熬煎,这时候,林冲才突然意识到,他对扈三娘是多么在乎。

    伤心是一种说不出的痛。

    当然他并没有更多的幻想,现在的他,从没想过自己还有爱的权力。

    而且他的心思,也集中在另一个方面,那就是,他知道了在梁山,他安身不牢。

    林冲拿出酒来——梁山倒是处处不缺酒——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间想起:“以先在京师做教头,禁军中每日三街六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直如此命蹇时乖!”因感伤怀抱,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五言诗,写道: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题罢诗,撇下笔,再取酒来,边喝边叹。

    叹了几回,转念一想,大丈夫有仇不能报有冤不能伸,屈身于此受落弟秀才的腌脏气,何时才是尽头……

    此时的林冲,已经是山穷水尽,他不想再窝囊下去了。

    他喃喃自语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一念到此,顿时豁然开朗,反正现在是孤魂野鬼,也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了。

    林冲这种人,很难突破自身,一旦突破,却也把得牢,做得彻。他稍一想清楚,就无半点犹疑,走!

    他迅速结束停当,带些散碎银两,提着枪,仍挑着草料场老军送给他的酒葫芦,来到一处僻静的岸边。

    关上隐隐传来酒宴的喧哗,特别是王矮虎大呼小叫的声音,当然,他今天肯定是最兴奋的,听那声音,这会儿一定是醉薰薰了。

    王矮虎的声音,让林冲再一次想到许婚给王矮虎的扈三娘。

    扈三娘听说山大王将她许配给王矮虎后,不吃不喝,绝食抗议,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林冲这时候想起,是自己把她抓上山来,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来到扈三娘房前,房锁着,两个小喽罗看着门。

    “林头领来了。”小喽罗给林冲打着招呼。

    “开开门,我要见见扈三娘。”

    这一天来,王伦朱贵等,都来劝过扈三娘,小喽罗只道林头领也是来劝说的,赶紧把门打开。

    林冲进屋,扈三娘听得门开,腾身站起,待看到进来的人是林冲,又表情复杂地坐下去。

    “三娘,抱歉我把你抓到这里来……”林冲一时不该怎么说,不过这个道歉是必须的,她人本来好好的在家,无端地被抓到强盗窝里,林冲自觉首罪在己。

    扈三娘不知他的来意,默默地并不开口。

    林冲憋了一会儿,又说:“三娘,如今,我要离开梁山了……从此相别……祝你平安!祝你平安!让那快乐永远在你身边!祝你平安!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扈三娘一听他原来是来告别,冷冷地说:“你走了,把我扔在这匪窝里,算怎么回事?”

    “你……你不是即将成家了么……”林冲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伦不类,可又不知还能怎么样说。

    “成家?我一良家女子,无缘无故被你们抓上山来,还要做强盗的女人,永远沉沦苦海,我有死而已,其他的话,再也休要提起!”

    林冲一听这话,实情如此,且她这番苦难,也由自身而起,当下便说:“如此,我送你出山如何?”

    扈三娘看看林冲,眼睛一亮,“林大王仗义相助,便是重生再造之恩!”

    林冲摆手说:“我不是什么大王,也是一介良民,走投无路才来投的梁山,今日决意离此而去,三娘是因我而来,若有不测,林冲之罪,百身莫赎,既然如此,我带你下山去吧!”

    扈三娘喜出望外,拱手作礼:“林将军,大恩不言谢,三娘定有回报!”

    林冲赶紧回礼,“愧杀我了!我们这就走吧!”

    两人出得门来,守门的小喽罗问:“林头领带她去哪里?”

    林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扈三娘劈头一掌,将小喽罗斩晕于地。

    两人从小路匆匆来到水边,林冲知道,梁山芦苇荡中,到处泊着小船,他找到一只小船,就跳上去,一个巡哨的小喽罗过来,林冲说,去对岸朱头领的酒店有些公干,那小喽罗认得林头领,当下不敢怠慢,急划船将林冲送过对岸。

    世人只知有逼上梁山,未知有逼下梁山。此书为识。

    再说梁山酒宴之上,王伦等众人,俱大醉,王矮虎酒动色心,就想去扈三娘的房间看,王伦直着舌头说:“贤弟……不急,来日……日方长……”

    王伦心里高兴,所谓“十面埋伏”之计进行得如此顺利,还有点出乎他意外,现在林冲已经明显是孤家寡人了。

    王矮虎哪里肯听,只是要见扈三娘,王伦笑着说:“贤弟既然……然难耐,随你去……去吧……”说着,歪在交椅上竟睡着了。宋万等一干人也醉得歪在桌上。

    王矮虎摇晃着高一脚低一脚到了扈三娘房前,地上晕着的小喽罗把他绊了一跤,爬起来便笑骂道:“这……这厮,守着门门……门,责任重……重于泰山,也醉……醉在这里挺……挺尸哪……”

    他上前便敲门,敲了几下,屋里没有动静,王矮虎笑着大喊:“三娘,王英……英来看你你……来了”醉成这样,他竟然没忘记自己改名叫“王英英”了。

    屋内却仍然一片寂静。

    王矮虎有点不耐烦了,借着酒劲就推门,还是连推带靠,不意门是虚掩的,这一靠就一个滚翻进了屋,倒吃了一惊,酒也惊醒了几成。

    他一节节撑起身体,四处张望,房里没有人影,这一下酒就全醒了,他跳起来,直着脖子就喊扈三娘,那音调飙得,能赶上歌曲《青藏高原》里面的“呀拉嗦”了,屋里吼几嗓子,就跑出门,站在屋外喊。

    晕着的小喽罗一下子就被他惊天动地的声音震过来了。一看是他喊扈三娘,便说:“刚才林头领把人带走了……”

    王矮虎一听,大吃一惊,这一下,所有的酒都做冷汗出了,他突然灵台敞亮,不好,林冲一定是和我老婆私奔了!

    马上就跌跌撞撞去见王伦,王伦正睡得好呢,王矮虎拿了一盆水就当头泼下,小喽罗们一齐大惊失色,这梁山上还没有人如此鲁莽地对待大王呢。

    王伦醒是醒了,意识还迷糊着,嘟嘟囔囔地说:“怎么……这么大的……雨……”

    那王矮虎对着他耳朵就打雷似的一吼:“林冲把我老婆拐跑了!”

    “林冲”这两个字一出来,王伦一激灵就醒透了,他抹一把脸上的水,问:“林冲怎么了?”

    “林冲把我老婆拐跑了!”王矮虎这一句带着哭腔了。

    “你是说,林冲跑了?离开梁山了?”王伦问。他只对林冲这个名字敏感。

    “是的,林冲跑了!还拐跑了我老婆哪!”

    “林冲跑了!……嗬嗬,嗬嗬,嗬哈哈,嗬哈哈哈……”王伦大笑。

    王矮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他只想大哭一场。

    “走,看看去!”王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了笑,说。

    王矮虎头也不回地拨腿就往扈三娘的房子跑去。王伦却是大步流星往林冲的住处走。亲信小喽罗不知跟谁走,面面相觑一会,到底还是都跟着王伦走了。有几个小喽罗就去推醒杜迁宋万。

    王伦走进林冲的房间时,有个小喽罗告诉他,林冲在墙上留了一首诗。

    王伦歪着头把林冲的诗看了一回,又微笑了一回,然后对小喽罗们说:“走,弄点汤,我们去醒醒酒,我现在居然有点饿了。去个人把王头领叫来,跟他说,化悲痛为力量,老婆么,以后还有机会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哈哈哈……”

    王矮虎冲到扈三娘房前,回头一看,谁也没有跟着他来,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楞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事情无可挽回,突然觉得全身虚脱一般,颓然坐在地上。

    现在再说林冲和扈三娘。

    两人离了梁山水泊,走上大路,扈三娘心情兴奋,林冲却又一次走得茫然不知所之,虽是天高地远,他却没有方向。

    到了一个路口,一株巨大的古榕树下,路分了几岔,其中有一条是通往扈家庄。

    林冲想,我把她抓上梁山,没法面对她的家人和乡亲,还是分别的是。

    但是该往何处去,他踌躇不决,他想摇摇硬币,一摸腰间,只有几块散碎银两。

    榕树下是一个小小酒店,酒旗上三个大字“巧遇居”。

    林冲便说:“三娘,你饿了吧,我们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扈三娘虽急于回家,但听了林冲的建议,朝林冲一笑,轻声说:“随你。”脸竟红了一下。

    他未敢直视她,低了头进店,用银两向店家换一个硬币再说。

    两人坐下来,林冲叫了一壶酒,几斤肉,几只大馒头,扈三娘绝食一天,也真是饿了,并不相让,大口吃着,林冲只是不知其味地啜了几口酒。

    吃罢,扈三娘便问:“林将军为何要离开梁山?”

    林冲便把来梁山的境遇向她说了一遍。

    扈三娘听了,点头说道:“林将军英雄豪杰,确不能与这帮屑小之辈为伍!不知将军今后将何去何从?”

    “正踌躇难决……”

    扈三娘不由自主地心中暗喜,她是豪爽之人,藏不住话,便将心里话一倾无余,“想我三娘,曾立誓要嫁与武艺高强的英雄,先前家里包办婚姻,将我许给祝家庄三少爷祝彪,祝彪虽有武艺,不及三娘,共兼无共同语言,被擒上梁山后,王伦将我配给王矮虎,那也不必说了,三娘以前未遇对手,心高气傲,竟不知与林将军对阵,数合成擒,三娘对林将军十分……仰慕,如蒙不弃,愿追随林将军……一生一世……”扈三娘说到此,羞涩地低下头,然语气却十分坚定。

    林冲一听此言,有些猝不及防,他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波澜,忽然就被激起,钱塘潮一般涌上来,但来得太突然的情感,反使他一时一片茫然……

    良久,林冲逼着自己回复了冷静。确实,他虽然名“冲”,性格却绝不冲动,“三娘一番心意令林冲十分感动,但林冲穷途末路之人,三娘金枝玉叶,岂敢高攀。”

    扈三娘却是直性爽快之人,“大丈夫敢作敢为,林将军若无意,三娘回头就走,绝不敢牵缠挂累,林将军若有意,就不必瞻前顾后,言不由衷。”

    林冲虽然优柔寡断,却也是一个绅士,他早已对三娘暗生爱慕,此刻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知道必须维护心仪之人的感情与尊严,所以也明确地表白说:“林冲对三娘,早已爱慕在心,只是……”

    “林将军如此顾虑重重,莫非已有妻室?”

    “曾有,但娘子已被高衙内逼死……”林冲眼眶一红。

    “抱歉,”扈三娘轻声说:“三娘得罪了。”

    “不知者不罪,”林冲一摆手,不觉掉落一滴英雄泪。

    “显见林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三娘愿林娘子在天有灵,诛杀仇人,伸冤雪耻!“

    林冲说:“这正是林冲毕生心愿!”

    “那么,林将军,若你暂时无处可去,现在与三娘共回扈家庄,复作良民如何?”

    林冲眼睛一亮,对他这种性格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复为良民重入主流社会更具诱惑力的事了。他有一种山穷水尽之余忽见柳暗花明之感,他实在是无力拒绝这个建议。

    “但是……林冲无端抓三娘上梁山,现在哪有脸去面对三娘家人啊……”

    “林……大哥多虑了,林大哥当初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现在苦海回头,且有及时救拔三娘之功,我家人包括众乡父老,理当感谢,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何况,我与大哥,心心相印……”

    “承蒙关照……”林冲鞠躬为礼。

    “不要客气,三娘何幸得遇林将军!”扈三娘有一些娇羞,但更多的是兴奋。

    “不不,是林冲之幸!”林冲这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