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入夜时的雨还在下着,整个少林都淋在雨中。

    少林的后山本来是一片翠绿清秀,但在这风雨交急的夜晚,那片山影,看去似乎又如此狰狞邪恶。

    这个时间里少林上上下下的人都应该睡去了,所以偌大的少林派,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尤其是那空旷的正殿之上,那尊仿佛恒古不化的一尊佛主,此刻看来更是异常惊心恐怖。

    现在窗外的风声雨声越来越急,少林派中,也只有这后山的一间禅室还亮着灯火,禅室之中两个清清瘦瘦的黄袍老僧盘坐在蒲团之上,似乎已打不起精神,广德与一个满面凶相的高大和尚,立在左右两边的墙角处,谁也不再说话,这两个年迈的僧人自然便是少林的两大护法长老。

    沉默,雨水落下的声音却不断,风声依旧在呼啸。

    桌上的一盏灯火,在窗外呼啸的风雨声中显得那样单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大长老一直望着桌上的那盏灯火,似乎想从那颤抖的火苗中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一阵徒劳,他的面容显得那么苍老,又那么憔悴,眼神中更是充满了疲惫之色。

    他突然的咳了起来,咳的剧烈无比,坐着的身体都跟着他的咳声而颤抖。广德与那个面色凶恶的大和尚向他望过来,前者是一片担心之色,不知如何是好,后者的嘴角却扯出了一丝阴笑,眼神中似有两道尖针一般的光芒射出。

    二长老,朝他看来,面上眼中也都是一片担忧。

    只因他的咳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这淹没一切的咳声之中他随时都有提不上那一口气的可能。

    剧烈的咳声中,只见他一只平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一起一翻,像是拿捏住了一团空气一般,朝着自己的胸口缓缓推进,他的咳声就在这瞬息之间被强强止住。

    虽然止住了咳嗽但他的一双眼睛竟是布满血丝,此刻他就用这对眼睛望着广德道:“你是说,你在山下半年的时间,也尚查不出掌门师兄的下落是么?”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像他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他的双眼虽是一片血红,但那疲倦,伤感之意却更重了。

    “弟子……”广德刚想开口,他竟是缓缓的抬起一只手臂,无力的向他摆了一摆。

    望着那桌上的一盏孤灯幽幽道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几年来,我等都在暗中派下得意弟子去找寻掌门师兄的下落,虽然意如大海捞针,我等也从为放弃,如今看来掌门师兄必定是凶多吉少了。”说着话,他又咳嗽了几声,但这一次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他身边的二长老接道:“依师兄您看,掌门师兄当年在罗汉堂失踪一事,到底与何人相关?”

    他思索道:“当年掌门师兄重伤那铁面恶鬼,半月之后就在罗汉堂失踪,罗汉堂仍保留着现场,我等也都去看过……”

    二长老接口道:“那夜一定有一场恶战……”说道这里他竟是一声叹息:“若不是我等伤重在身,服了药后睡的太死,晚去了一步,掌门方丈又何以会被劫走。”他的心中似乎充满了自责,语气的结尾处已又化作了一片叹息声。

    “那夜就算是我们在场,方丈师兄也还是会走的。”大长老的语声虽然平静无波,但却又好似一石击起千层浪,另二长老与广德等人,心下惊荡的同时又不免朝他看来。

    二长老道:“师兄的意思,难道是说当年掌门方丈是自己走的?”他显然不能相信,更不敢相信。

    大长老并不理会他们吃惊的表情,只是说道:“不错,此事我已想了好久,当初我也不能相信,但就在刚才我在脑中又将罗汉堂的残状仔细回忆了一次,那夜一战的对手无疑是当世罕见的绝顶高手,方丈师兄毕竟是用尽全力,这也说明此人毕竟是一个大奸大恶之辈,不然师兄也不会不故我佛门慈悲,定要将其处死了。”

    “不过……”他话风一转似乎有些地方自己也想不通。“不过,就在两人交手期间方丈师兄竟像是有突然收招的迹象……”

    他似乎也在沉思,当初那一刻的一瞬间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能另苦尚大师做出那样一个冒险的决定。

    “如此说来,掌门方丈既然能杀而不杀那个人,那人也就根本不是掌门方丈的对手,更没有能力将他老人家劫走了,难道掌门师兄真是自己和那人走的?”二长老虽是自己怎么说但心中却还是无法解释,他总是觉得此事不通。

    “方丈师兄失踪一事,到今天已有了几个年头,这事若是被传扬出去,不单单是我少林一脉蒙羞,甚至是整个武林也会有所变化,当今天下那号称仇皇殿的组织,已成风起云涌不可一世之势,整个武林都在它巨大的阴影下人心惶惶,无论掌门师兄是吉是凶,我少林一脉对外依然要保守秘密。”大长老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显然已经很累了,但他静静的瞧向广德的时候,眼神中又似乎燃起了一丝希望与欣慰。

    “广德师侄,你要有一个准备,随时接掌少林门户……”

    “这……这……”广德实没想到大长老能将接掌少林的重担放在他的身上,他竟一时语塞,不知怎样是好只道:“弟子不敢,凡事还请两位师叔做主……”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长老已微笑着摆手将他的语声打断:“不要说了,我们两个现在就像是这桌上的残烛弱火,随时都会油尽灯枯,少林一脉,百年重担,将来就有劳师侄了。”

    他苍老的声音,将这一席话说的充满悲伤,却又隐隐种下了一抹希望,广德只得垂首默立不再说话。

    “洒家不服!”这一声叱喝,一直身在角落里那高大的凶僧,大步走了出来,他满脸横肉,胸口的衣衫大开,露着石块一样的肌肉,铁塔一般立在当中,周身血杀之气,满眼凶光狰狞的瞪着广德,好似随时都要将他生生撕开。

    垂首默立着的广德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这凶恶的僧人,目光突然转向了两位长老,目中的杀煞之威,一脸的凶杀之气竟是没有减弱:“师父!您老人家年事已高,像是此等大事,不能这样草草便定了,免得将来留下悔恨!”

    “混帐,你不如直接说我等老糊涂了到也简单明了。”

    大长老面上虽已动气,声音本已提高了许多,但他的身体却是那么虚弱,说话的语声也不得不跟着虚弱。

    二长老知他已动气,怕他有伤身体忙接下去道:“广恩,你有什么不服的,说来我等也听听。”他苍老的语声虽轻,听来却余威尚存。

    广恩冷笑一声,目光又移到广德身上狠声道:“他虽然是掌门方丈最得意的弟子,洒家却也不差,论辈分我还是他的师兄,我进门比他早,资力比他深,在少林三代弟子中几乎都是洒家的徒弟,洒家更是戒律院的管事,掌管少林刑责,若是真的要另立新掌门,师父您老人家,怎的能忘得了弟子?我可是您二老手把手教出的。”

    他一口气说的滔滔不绝,仿佛真理都站在他自己这边,说到戒律院管事的时候更是神采飞扬,露出一身不可睥睨的气焰来。

    大长老将他瞧在眼中,气的身抖手颤,发出的语声之中竟都带着深深之“恨”,但这并不是仇恨,这是长辈对晚辈的“恨”父母对子女的“恨”,在这份“恨”中更多的却是伤痛。

    “好……好……这些话可都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你本是我们两个老东西一手培养起来的,你本是戒律院的管事,你本在门中上下受人尊敬,你本是广德的师兄……”

    说到这里这年迈,瘦弱的老人似乎再也无力诉说,他只有盯着他,广恩的一身气焰,满眼罪恶狰狞,竟是直对着他苍老的目光,他不但没有愧疚,没有悔恨,竟还带着一丝冷笑的讥讽之意。

    大长老一股怒火冲了上来,狠声道:“你怎么不说是谁,偷学藏经阁中的心法。你怎么不说是谁,将村头河边一对娇滴滴的少女糟蹋。你怎么不说江湖上臭名远扬的下三烂,都与你称兄道弟。你怎么不说你暗中杀了多少人,分了多少黑了心的金钱……”说到这里大长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但那满心的悲哀之情却是怎么也无法咳出的。

    咳声稍缓他便又说道:“我若知你今日这样,当初又怎会将你带上少林,若不是四十多年的师徒情深,若不是方丈师兄怕接穿你的丑事,另我等在弟子跟前面上无光,若不是他老人家一心要用我佛慈悲之心将你感怀,你今日早已被废除武功,驱逐佛门,而今你竟还能,口出狂言,不到悔改,老衲身为你的师长,真恨不得一掌将自己劈在当地,也免了我入土之前还要因你蒙羞受辱。”

    他的言词无一字不是带着伤痛,悲感道来,说到最后这古昔老人竟是泪光映眼。

    二长老一句话也不说的望着这个徒弟,面上没有表情,但那心中滋味,只怕也只有他自己明了吧。

    “嘿嘿!少林掌门之位素来能者居之,我到看看广德师弟是否能当此重任!”

    他猛然变色,眼中杀气暴涨,在说话之间身形已闪电一般穿起,手掌翻起用的正是少林的“大金禅掌”向广德打来。

    这一手当真是又快又突然,这“大金禅掌”更是比少林的金刚掌,大力金刚指的威力都要强上许多,广恩又杀性大起,出手如风,就连两位长老也在这突然的变故里大惊失色,他们绝为想到这广恩竟敢当着他们的面下此毒手。

    眼看他的一掌就要打在广德身上,广德似乎还没有要动的意思。只听见“啪!”的一声响,也未见广德何时动身出手,现在他的一只单掌正与广恩的双双碰在一起,那一声响,正因他们掌与掌的碰撞才能发出。

    广恩只想一掌将广德劈在当地,却万没想到他能生生接下自己一掌,现在他已被广德的一掌震的一连后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已将脚下的地面踩出深深的裂痕,最后是因为身靠在墙上才没有倒下,他脸色煞白,一只长袖虽掩饰了手的颤抖,但他整条臂膀却都在哆嗦,这是人人都可看见的。

    广德的身子没有动,甚至连脚步也没有移过,面上的那丝微笑看来也格外亲善:“师兄有意传教,小弟本应虚心,只是今日当着两位师叔的面恐有不妥之处,小弟觉得还是改日的好。”

    广恩恨声道:“好!好!你很好!”他心中虽还有一战之心,但却知道自己本不是广德的对手,只有瞪着一对狰狞的眼睛,恨不能咬碎牙齿,吃下一块广德身上的肉,但却只能长袖一甩,大步离开。

    两大长老目注着他离去的身影,俱是一声长叹,那份悲痛伤怀却是旁人再难理解的。

    过了一会大长老道:“广德师侄,你山下救得的那孩童,就先将他留在本寺做做杂工吧,你的心意我知道,但你若要收他做徒弟,还是要先看看他的“根基”。还有,以后藏经阁就由你负责打扫吧……”

    听到最后一句广德面色突变:“这……弟子……”

    “不必说了,我等只是希望你凡事尽心也就是了,你下去吧。”

    “是弟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