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砚的最后一句话,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不甘与恨,那应该是长久郁积在心的。我隐约记得,在那个小男孩死于他手术刀下的那一回,他曾跟我提过,他是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他的母亲,从小便只教他恨,恨他的父亲,也恨这个世界。此时,他嘴里说的那个他,可是他的父亲?

    似乎又不像。

    因为江博宇告诉过我,他是顾氏集团的三公子,他的父亲顾老先生,多年前就已去世。对一个已不在人世的人,哪怕有再多的恨,也应该烟消云散了吧。何况,即便没有烟消云散,所谓的惩罚和报复也无从谈起,他要到哪里去找到他?把十倍的痛苦偿还给他?

    那么,那个他如此恨着的他,会是谁呢?

    我蹲下身子,微微仰着头,看着这个用恨武装自己的男人,悲悯的问:“倾砚,这样的恨,会让你更痛苦吧?”

    “痛苦?”他不屑的笑,“我为什么要痛苦?我很快乐,我在布一个诺大的局,当他一步步走进我的局里,当他失去他的王国,当他失去他在意的人,当他如我一样伶仃,我会更加的快乐。报复的快感,你知道吗?霍缦殊,我喜欢报复的快感,那才是最极致最真实的情感,而不像你,明明在我眼前,我手一抓,却是虚空一场。”

    我心神一晃,有那么一刻,觉得几乎不能呼吸。

    虚空一场吗?

    我亦有过这样的感觉。

    在无数个漫漫的夜里,眼前明明就是资凤翔的脸,可我却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动,我一发出声音,那张脸就会消弭于无形,再也无法寻觅。

    那样的感觉,便如眼前这个男人所感受到的吧。

    那样欢喜而又悲伤的感觉。

    那样害怕而又渴望的感觉。

    我双眸微垂,终于还是没能控制眼底的泪。

    “倾砚,你醉糊涂了,我扶你去休息。”我不想再听下去,他的恨也好,他的爱也罢,我都不想再听下去。我怕我窥知得太多,我会心软。

    心软有用吗?

    尽管,我已经心软。

    我扶住顾倾砚的胳膊,这回,他却没有拒绝,他其实已经醉糊涂了,身形都控制不住,踉跄着,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当我把他扶到卧室,短短的几步路,却几乎出了一身汗。

    他俯身栽倒到床上,脸埋在松软的被子,一动不动,像睡了一样。

    我担心他不能好好呼吸,便去搬他的头。

    哪知他却并没睡着,左手一探,勾住了我的脖子,然后用力一带,毫无防备的我,就趴到了他的身上。

    “倾砚……”我撑起身子,意欲逃离。

    他伸出另一只手,把我整个抱住。

    “不要走。”他低低的说。

    我去扳他的手。

    “求你,不要走,陪我,哪怕是虚的也好,哪怕是梦里也好,陪我。”他央求着,声音含混,听得并不真切。

    只是,这不真切的声音,却像魔法一样,定住了我的身形。

    我终于长长叹了一声,放开他的手,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伏在他的身上。

    我看到他唇角弯起,露出一丝浅浅的笑,虽然笑得那样浅,可却能让人感觉到一种由衷的满足。

    这一次,他在梦里,应该不再那般惶惶而惴惴罢。

    你看,他的呼吸,是如此均匀。

    他惨白的面容,亦有一种难得的平静。

    我怔怔的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受伤了孩子,心里的怜惜,排山倒海汹涌而出。

    或许,我对顾倾砚,也并不是全无一点情谊。

    顾倾砚可能是因为喝了太多酒,亦可能是因为他思念的人陪着而安心,沉沉睡了过去。我动了动身子,轻轻扳他的手,小心的离开他的怀抱。

    我发现他掌心血糊糊的,有一道长长的伤,像是什么利器所割。

    我找来棉球和消毒液,替他清洗,包扎。其间,他低低呻吟了一声,我以为他要醒,哪知他却只是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地上的血迹,可是这伤口流的?如果是,是不是……是不是应该庆幸?毕竟,外在的伤,总会比内里的伤轻得多。

    可是,为什么当我做出这个判断时,却会更加心疼。

    我走到餐厅,在地上发现很多玻璃杯的碎块,碎得那样干脆,几乎称得上粉身碎骨,这绝不可能是杯子从桌面滑下所致。看来,是那个处于一种极度恶劣的坏情绪中的男人,把它掷到了墙上或者地上。我小心绕过那些碎块,正打算去拿工具清扫一下,眼角余光却又瞥到餐桌的一角,有一块半弧形的玻璃,应该是杯沿的一部分。只是,此时,它带着尖锐的棱角,像一把刀,如果轻轻一划……

    我闭上眼睛,不敢去想那样的场景。

    这个顾倾砚,他真是疯了。

    当我小心仔细的打扫完客厅,确认每一块碎渣都被清理干净时,天已经大亮了。我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让早晨明亮的阳光照进来。那金色的光线,在空中跳跃飞舞,给这暗沉沉的空间瞬间带来生动的色彩。

    我在窗前踌躇的站了一会。

    那颗沉郁的心,是不是也像这暗沉沉的厅,一旦有阳光照进,就会明媚起来?

    只是,谁是谁的阳光?

    霍缦殊,不要太看得起自己啊。

    他需要什么?你给得起什么?一切都是如此明了,谁也骗不了谁。

    我深深吸一口气,不去看卧室里沉睡的男人,终于还是走出这个屋子。

    来了,又走了,真也好,幻也罢,全当是梦一场。

    出了小区,我没打算回家,想直接去公司,正待往地铁站走时,一个声音却唤住了我。

    “霍小姐,早啊。”

    我回头看,居然是一脸灿烂的傅奕轩。

    “有事?”我不由皱皱眉,直觉他在这里没什么好事。

    他不理我的问话,走到我面前,哈哈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霍小姐,昨晚可愉快?”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关心一下你的私生活。不过,你的私生活实在丰富得很啊,段公子这才离开几天,你居然又在前男友的住处过夜。你说,这段公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有什么少儿不宜的想法呢?”

    “你跟踪我?”

    “你说呢?”傅奕轩耸耸肩,像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嘻嘻笑着,“不跟踪你,我会大清早的在这儿?实话跟你说吧,我在这儿守了二个小时,守得快失去耐心了。你说,你要是和前男友难分难舍,黑夜过去白天继续,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那么久?我这个人啊,最大的缺点就是急躁。”

    “无耻。”我冷哼一声。

    “无耻吗?可是,我倒觉得,比起你,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欺近我,脸几乎贴到我的脸,“霍小姐,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耻的女人,没有之一。你不仅抢朋友的男人,还和前任苟且,啧啧啧,我傅奕轩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像你这样的无耻的,还真没见过。”

    我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说:“傅先生,我念你曾经也算是救了我一把,不和你计较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但是,你若继续这样下去,我就会……”

    “就会怎么样?就会找你的前任来收拾我吗?”傅奕轩打断我的话,面上露出狠厉之色,“告诉你,我在道上混了这么久,可不是被吓大的。你的前任,虽然神通广大,连龙哥都卖他几分薄面,但我却不怕。我答应帮蓝蓝,就会帮到底。哼,既然现在龙哥不肯再接这烫手山芋,那我就亲自出马。你看,我运气多好,昨晚拍到你们深情对视的画面,今早又拍到你从他公寓出来。唔,这些东西,是不是比囚着你吓唬你逼迫你更有效?段公子若看到这些,只怕不用我们想方设法拆散,就会主动离开你?”

    “未必如你的愿,我会跟段公子解释?”

    “解释吗?一次两次或许还能解释,要是次数多了,只怕解释不来了。”傅奕轩胸有成竹的模样。

    “哦,我想,你恐怕弄错了,不会有你想的次数多了,我和顾先生,虽然有过交往,但我们早已分手。”

    “分手是分手了,不过,情意依旧在啊。否则,何以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你就会不管不顾赶过去?”

    “你……”我瞳孔急遽缩小,“傅奕轩,昨晚的事,是你一手导演的?”

    “可不是?你以为我傅奕轩是有勇无谋的人啊。我原先只是偷懒,所以委托给龙哥来办这事。哪知道,龙哥这个人,也忒胆小,仅仅因为打听到你曾经是顾倾砚的女人,就对你各种关照,迟迟不下手也就算了,下手还尽是些不痛不痒的招数。更过份的是,他手下不过稍稍冒犯你,他却第一时间通知顾倾砚,坏我的事。不过呢,他这样做,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让我知道你们还藕断丝连。所以,我略施小计,让人趁顾倾砚醉酒之际,借他电话一用,你看,你不就中招了?对了,别这样瞪着我,要不是我,你能和前任,重温美妙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