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气温有着些许的回升。【小说文学网】积雪开始消融,水珠顺着屋顶上的稻草滑落,嘀嘀嗒嗒地响个不停,细微的声音更加衬托了周围的寂静。

    墨家据点之内,女子已经盯着那两只瓶子看了三个多时辰,东方微微泛起淡青色的雾霭。

    暗夜将阑,而东方未白,此刻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间。听觉被无止境地延展,延展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就连思绪也跟着一起发散,难以禁锢。

    世家庭园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红莲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很久以前,那时的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整日练习女红,背诵诗书,学习剑法,花间舞蹈……日子虽单调,但好在生活平静,闲适得很。

    父王太忙,母后又因为体质虚弱不常出门。所以在幼时记忆里,她对父爱与母爱没有过多的印象,只依稀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太受欢迎的人。

    即便从记事起下人们对她恭恭敬敬,她的一顿早膳抵得上穷人家半个月的生活费,她还是觉得如此。

    ——父亲从未好好瞧过她,母亲似乎也不曾抱过她。

    年幼的她很迷惘。

    也许是自己还不够坚韧,还不够优秀吧?

    她如此想着,便更加努力地学习。天晓得一个女娃子五岁熟背诗经论语,习得基本剑法背后所付出的努力与汗水是多么辛酸。

    无数次地期待夸奖,可最容易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金银珠宝和一连串的封号头衔。

    她想要的仅仅是父亲赞赏的目光和母亲暖软的怀抱。

    ——她只是一个孩子啊。

    一日午后,御花园闲逛的她终于在宫女们每日嚼的舌根中听到了真相:

    ……莲公主好可怜啊……

    ……可不是?韩王想要的是一个能继承王位的男娃,谁知道却是一名女子……

    ……唉,莲公主已经很努力了,可王后不敢看她,她和大公子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嗯,就是啊!思考问题时的倔强样子尤其像,王后每次看见公主都偷偷抹眼泪。大公子又出去游说了,万一有什么事……

    ……大公子前几年不是与韩王断绝了父子关系么?韩王还说什么“踏出这个门就别再回来”……

    ……嘘!王宫之内禁止谈论这件事,小心你们的舌头……

    ……

    她记起以前父亲在她面前长叹“可惜”二字,那时的她还不明白,而现在……她终于懂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女子,努力,又有什么用?

    第二年年初,韩王宫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据说,这是为了庆祝二公子的诞生。

    二公子性格乖张,自小桀傲不训,不守礼法,但他却拥有父王的认同和母后的关爱。

    虽然父王常训斥他,但至少证明了一点:他有父王的管束。父王在注意他,而不是像自己,无论做得是好是坏父王也不作理会。

    倒是下人们常常将自己和韩风作比较:韩莲公主比韩风公子好太多了……

    可惜……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治国平天下。

    呵呵,父王你看,连下人都这么说。都说我比他优秀,只可惜是一介女流,无法治国平天下。

    即使男女身份已然注定,但我可以更加努力地学习,让他注定……

    ——永不及我!

    天姿为基础,嫉妒为动力,所产生的后果不可思议。

    九岁习得定光八式,成了韩王室中最早的剑法习成者;十二岁熟背儒家四书五经,“才女”之名在整个韩国中流传;十四岁在祭天典礼中一舞倾国,追求她的人可以从韩王宫门口一直排到国境线上。

    封号“红莲”,赏金花百对,明珠十颗。

    这样的结局,是讽刺还是美好?她不清楚,反正欺负自家弟弟是每天必须完成的“功课”。

    她明白,她受不到韩安认同的根本原因是……她是一个父亲的女儿,而他……是一个国家未来的王。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向父王讨要各种昂贵的封赏,她想看到,韩风在她讨要封赏成功之后眉目间所流露出的黯然和悲伤。

    时光流转,如白驹过隙。那年她刚行笄礼,正被各方势力的提亲请求缠得颇为头疼。烦闷地在王宫里的湖心小岛散心,却发现小岛中央立着一人,灰白色的短发和黑色的服装在小岛的银白花雨间极为醒目,男子的脸有些陌生。

    最近能够被允许进入王宫的人……也只有那个人了。

    传言中年仅二十二岁,在一眨眼之间击败七人,被封为侍郎的卫庄。

    一眨眼之间击败七人……她挑了挑眉角。

    那时的她到底是年少气盛,容不得他人比自己优秀,以为自己的天赋和努力足以让她傲视群雄。

    “喂,你就是新来的韩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侍郎?”她走上前去,语气里面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娇蛮。

    面目清秀的少年淡淡瞥她一眼,转正了目光,接着自顾自地出神。

    从小被捧在掌心的公主何时受过被人忽视的待遇?她双手叉腰,横眉怒叱:“喂!你好不讲理啊,我在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啊?!”

    “你打断了我的思考,不讲理的是谁?”男子淡淡回道,声音带着些许的邪气和阴冷。

    “你……”她被他的话噎得一怔,半晌才讪讪道,“怎……怎么?!我是红莲公主,不行么?!”

    “红莲公主”这个封号用来吓唬人绝对是百试不爽,可是,在她的印象中最为无敌的招式竟然对他不起作用。他转身,向王宫走去,并不理会她:“公主又如何?还不只是人?”

    “喂!”=皿=+

    “还有。”男子停住脚步,并不回头,“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恰好是我最讨厌听的几句贵族乱吠之一。”

    她跑上前去挡住了他的路,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什么贵族乱吠?!我告诉你,韩王室的人,没傲气,但有傲骨!跟我比一场,我会让你知道你的实力是多么卑微!”

    黑衣男子略感兴趣地笑了笑:“好眼神……”

    她抽出腰间短剑,按照礼节将剑柄抵上额头,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动手吧!”

    怎料男子并不用自己腰间佩戴的长剑,只是俯身拾起一枝树枝。

    她觉得自己的实力被他看得极轻,不由有些愤愤然地想道:等着吧,待会儿败在我手上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剑影流转,花瓣纷扬。片刻之后,树枝的尖端指向了她的脖颈。

    她初尝失败,栽在了他的手里,不可置信地垂着手,等待胜利者的讽刺。不料男子只是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幼稚。”而后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背影没在了一片白色花雨中,那样的华丽唯美,如同天神。

    太美的事物总会让人沉沦。

    一眼定下的感情半数以上完全靠不住,看腻味了也就罢了。可是她未曾料想,情本如酒,放得愈久愈醇,让人深深陷下。

    每日练剑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延长。

    之前她练剑的目的是让韩风无法超越,而之后她的目的……仅仅是能够赶上他,有资格以自己的实力站在他身旁。

    她开始研读《鬼谷子》、《孙子兵法》,在午后与他练剑。

    每次剑法有了进步跑去向他炫耀时,她总会沮丧地发现他也在进步,甚至比她更多。

    ——不过还好,差距不远。

    但是那一段“不远”的差距说什么也赶不上,一开始的雄心壮志渐渐消磨殆尽,只剩下不要让差距增加的卑微愿望。心理上的压力迫使她的脚步也慢慢落在了后面。

    在这个时代中,没有实力,别人拿什么来相信你?来尊敬你?来……注意你?

    她总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面前的那个男人实际上离她很远很远,远得摸不着他,看不清他。

    他的眼仿佛永远都是在望着天空……在这个男人的眼中,她永远也找不到自己。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多不少,刚好七步。

    七步的距离能够把男子的背影看得清晰无比,同时也能在他需要她时有足够的时间把眼中的神色收起,不露分毫。

    其实,能够这样地看着他也蛮不错的。

    她比一般人和他之间的距离更近,但也更远。

    ——她,只能望见他的背影。

    那个挺直冷硬得如同一柄利剑的背影,那是一柄足以破开这个混沌乱世的绝世利剑。

    那个背影,她将用一生去远远地眺望。

    所以,在他说有一个女性朋友用他送她的这把赤练用得很好时,她只小心翼翼地将眼中的失望掩藏。

    在他说要离开韩国时,她也没有说出任何挽留的话语。

    她知道,她是留不住这个男人的——她没有那个资格。那个男人,不会为了任何事而停下他前进的脚步。

    相反,有的时候她会羡慕他手中的那柄剑。因为那柄名为“鲨齿”的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信任的东西。

    “你会回来看我吗?”在得知他将离开时,她的思绪百转千回,却只说了这一句话。

    男子头也不回:“也许不会。”

    那一刻,心中的寒意甚至胜过从极冰渊的寒风。

    她在他们以前一直见面的地方呆了三天,三天后,她忘了他。

    她以为她忘了他。

    命运弄人,她曾经设想过无数与他重逢的场景,但从未想到过在他们再次相见时她依旧是韩国的公主,而他成了带领秦国铁骑毁她家国的流沙首领。

    他说,只要跟着他,他将来会还她一个更好的韩国,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的韩国。

    她答应了。

    其实韩国还不还给她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哪里,她便会跟到哪里。

    ——即便他害她家破人亡,她还是很没有出息地爱着他。

    他要的是一柄辅佐他的利刃,那她可以尽她所能,成为他的手中的剑,努力长成他所希望的模样。

    赤练。

    这是她的新名字,也是他送的那柄剑的名字。

    清丽天真的脸庞在刀光剑影中一寸寸冷了下来,血的颜色沾染了原本胜雪的衣袍。

    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然而有一样还是相同的:

    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七步,七步似乎已成了两人的默契。

    她甚至认为那个男人偶尔会回头注意她的,因为每次她快跟不上他的脚步时,他总会慢下来,然后在她跟上时又快步走开。

    他会回头的吧?总有一天他会回头的……

    可十一年的等候换不来他刹那的凝眸。

    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刻还是十一年前,十五岁的妙龄时节。

    那年的池莲正红,那日的花影迷濛。扬花萧萧落满肩,青丝寸寸载流年,箫声远,情思掩,春意珊阑音书卷。

    在高高的宫墙之后,湖心小岛上的黑衣少年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他回首,在前方的花树下招手笑语:“莲儿,过来。”

    那一刻,她想起了那些只存在于古书中的诗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这种梦,只存在于过去……若他不是志在天下,那她又怎会芳心暗许?

    东方渐白,映得山中积雪一片的璀璨耀眼。

    她笑了笑,拿走了有着蓝色瓶盖的玉瓶,悄悄出了房门。寒风灌满了袖袍,风中依稀传来梵唱:

    长歌微吟彼岸花,红莲空自忆儿家。

    青丝落尽花事了,生死偕老顾流沙。

    【卫练的过往在小四中成为主打,狠狠地赚走了众多月饼们的眼泪。作为一个合格的后妈,这种戏码怎能轻易放过?一个是志在天下的横剑传人,一个是娇俏可人的韩国公主,他们之间永远都保持着七步的距离。

    七步,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能够让她将他的背影看得清晰无比,同时也可以将心中的情感完全收起。她可以为了他将自己的心肠变硬,但同样也是为了他,她的心肠永远也达不到一个好杀手该有的硬度。

    由于篇幅限制,在这里不可能一一将小四中,特别是在街上两人背道而驰的场面写出,算是有些遗憾。

    但是这篇文章里藏着我个人对卫练的一些小小私心——卫庄并不是从不回头,他也会注意到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微笑、从无怨言的女子。

    可他明白,剑客是柄出鞘的利剑,伤人伤己。七步的距离能够保证她不被他所伤。用剑之人,怎能不为剑伤?他自己却用“赤练”这柄尖利的剑在心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痕。

    一个不能回头,一个不敢跟上,可两人之间默契的七步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从未变过。

    天涯海角,永世相随。

    ——相信他和她会比较中意这样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