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月甲子日,一旬之首,当朝会。

    早卯时正,王宫大殿内,各个宗室卿大夫均已落座,只静等辈分最高的州来君偃季札到来。

    偃珥着了一身繁复的盛服坐在最末尾敛眉无声,来时尚早,只能坐在席位上假寐。

    不多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穿青色深衣环佩玲琅进殿,正是偃季札。他六十有二,是偃珥爷爷度王叔未亲弟,偃王州于也得称他为季父。

    他对偃王州于行了一礼,落坐在州于右手最上方位置,开口道“吾已至,议事吧。”

    邗邑大夫偃概直禀道:“邗邑前几旬朝会求王宫府库拨下的五百石粮种多数被匪盗劫了去,臣弟请大王再为征调三百石。”

    偃王州于皱了下眉:“有这等事?江北的匪徒胆子倒是不小。你就没有缉拿盗贼夺回粮种?”

    偃烛直接笑道:“此事臣弟也听闻了,若不是小珥去江北行猎,只怕概仲兄概连五十石稻种都追不回来。”

    偃州于:“此事小珥你详细说来。”

    王上吩咐,偃珥只得跽身回应:“三日前,臣从江北行猎归来夜宿朱阳渡,有百十个盗匪夜袭朱阳渡强夺稻种。臣属击杀三十人,虏到生口三十余让送到了概王叔的邗邑。”

    她直白的说着,也不添油加醋。但她越是这么举重若轻的描绘,偃概的脸色倒越是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被气的。

    他不由得起身辩驳道:“大王,盗黑所部甚众,并非如同偃珥所说那般轻易对付。再加上邑中有人与那匪盗暗自通联”

    “好了,寡人不想知道你那这盗匪的事。是你自己管邑不察以至失粮,王宫府库就不必再调拨,你自己看怎么办吧。”偃州于打断了他的话,将责任又推给了偃概。

    “此事诸臣还有何异议?没异议就奏对它事吧。”

    众人皆不出声,这事就算议定了。只有偃概狠狠的瞪了偃珥一眼,她抬了抬眼皮当做没看见。

    偃王州于眼神在下方转了一圈,公子烛起身开口“小辈之中,珥如今已成年授大夫职,当予以封邑以嘉其功。”

    偃州于道:“嗯,说的是。半年前该授邑的因季父出使未归耽误下来,此事季父看呢?”

    新封授一个大夫封邑,在偃国可不算小事,还得同国卿季札、大夫公子光等人商讨,偃王州于并不能一言而决。

    州来君偃季札开口了“有宗室能长成,确实可喜。不过,珥终是女子,授大夫本于礼不合。如今再授封邑,臣只怕诸侯国会耻笑偃国无人。”

    偃珥心里嘁了一下,天下三十余诸侯国,大家是闲的天天看你家热闹?礼,用的时候拿出来说人,碍着自己的时候当没这回事。

    “季父,这些说是礼,还不是那高旦规定的。现在有几个诸侯国还兴那套啊?”偃烛嗤了一声辩驳道。

    季札捋了捋稀疏的胡须慢慢回道:“不重礼,就会出现你这种开口顶撞的小辈,国无上下尊卑,尽是狂悖之徒。”

    “我说的是礼这个东西在其他国家都不遵守了,怎么就扯到我头上了?又从哪说起不尊重季父你了?”偃烛回应着,还想争辩。

    “好了,吵什么。阿烛,不许跟季父嚷嚷。”看公子烛还要开口,偃王州于忙拦了下来。

    他又回头对季札说:“季父,今时不同往日了。您真的要守礼的话,侄儿我是不是还得背着祖父、伯父、仲父和父亲的灵位去向高天子请罪?是不是要清算我们偃国历代僭越称王的事?”

    “说不定要王兄退到伯位,季父才满意呢。”公子烛凉凉开口,“那季父也不能称州于君了,偃国一个伯国,除了大兄哪还能称君啊。”

    “偃烛你过了!”偃王州于皱眉呵斥,公子烛只好向季札拱拱手示自己无恶意,只是觉得季札老了颇为顽固而已。

    季札也回到“老夫没有要大王怪罪先父先兄的意思,只不过就事论事提出封女子为大夫于礼不合,不维护礼则国家无法长治久安。”

    “那高天子他重礼,天下最后长治久安了吗?”偃烛反问道,“季父,您真的觉得礼那套遵守了就不会出问题吗?”

    “如果所有人都遵守就不会!”季札虽老但中气十足。

    “您也知道是所有人!人心易变,谁又能祖祖代代无望的守着那么个小爵位?”偃烛挑了挑眉很是不服气。

    “是你们贪心了,老夫就觉得一个邑大夫足以。”

    “先祖父定王寿要是尊这个礼,偃就一伯之国,七邑之地。您现在的封邑州来还在荆国呢,您拿什么传给您孙子?去当荆国的大夫吗?”公子烛都气笑了,跟这老头简直说不通。

    “好了,越说越离谱,都别说了。”偃王州于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只好出面劝说“都是一家血脉,有什么好争的?”

    他叹了口气,跟季札说:“季父,你自己说说,要是真按礼说,这天下该是我们的还是那成高天子的?要不是逼走我们的老祖宗,现在的天下还轮得到他家坐吗?”

    说起来偃国跟高天子还真是同宗同脉,高古公偏爱幼子幼孙,想把国位传给幼孙,长子和次子在家碍事了,两人不得不流亡千里跑到偃地,又剪了头发纹了文身示意自己是蛮夷不能登位。

    后来这两兄弟在偃地建立了偃国,就以偃为氏。高古公幼孙则继承国位,又击败了帝辛得了中原,称高天子。

    到偃珥高祖父偃寿这辈时,突发奇想去认祖归宗,结果被当时的高天子嘲笑为野蛮人一样的土包子,深深的伤到了他的自尊心。

    从成高回来就开始整备国家扩大地盘,扩地千里后悍然称王,就为了打高天子的脸出口气。所以后来他几个儿子顺次接位,也都自称为王,州于是第五代偃王。

    州于又向众宗族道“先祖创业维艰,父辈更迭三人,才传位于寡人。现在正是将我们宗室壮大开拓疆土的时候,我们怎么能自己闹将起来给外人看笑话呢?”

    席上众人纷纷称是,他才说:“小珥虽然是女子,但铚之战中同国人勇猛拼杀,到现在国人也多有称赞,也不比男儿差。孤念着给她封邑,也是为了告诉国人孤有功必赏。你们反对也给孤个实在的因由。”

    偃概又瞪了偃珥一眼,出声反对:“我觉得不行,小珥没有管理城邑的经验,就怕把城邑交她手上出事。概觉得不必再为她授邑。”

    正如辛然料想的一样,公子光和公子概会出来反对,局势对偃珥并不十分有利。

    季札这时反而出声道:“大王既然授偃珥大夫是为国考虑,那就不能不实授封邑,否则空名大夫又有何益?国人还是会觉得大王重名而轻利,国事上不肯争先。”

    大家都愣了一瞬,没人料想到他此刻又会出声支持。

    季札又捋了捋他的胡须:“老夫反对是出于公心,维护礼法之名为的是偃国在跟其他诸侯国来往时能更融洽。现在支持也是出于公心,封她大夫能服国人于偃国也是好事。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公子光笑道:“是该实封!光倒有个建议,说出来请大王参详。”

    偃王州于颔首示意下,他接着说:“江北有一邑,名曰沧,已有三十年不曾有大夫,只是孤悬东陲不通往来。不如将偃珥封到此邑。”

    “一来可以磨练小辈,左不过是靠近淮夷的边邑,没做好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二来就是把此等孤邑变为我国实际管辖的土地,正符合大王提出的授大夫以强偃的本意。大家以为如何?”

    “概觉得可行。”偃概立即出声支持。

    “嗯,这个提议不错,老夫也支持。”季札觉得此事对偃国有利:“偃珥武力卓绝,正可威慑淮夷。”

    “可行”汭邑大夫偃掩在偃烛的瞪视下把后边的几个字吞了下去。

    沧邑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在淮水以南汇海口处。本来定王寿建邑是为了以沧邑为中转,方便使船运送军马。

    后跟北方诸国谈不拢,引进军马的国策作废,沧邑便也荒废了,偃国已经有三十余年没派大夫管理过。

    “不可,沧邑地处偏僻”偃烛正起身反对,袖子就被人拉了拉。

    偃光放开手:“我们都知道你心疼小珥,我们也心疼。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不要害了她。”

    “放屁,害她的人分明是你”偃烛急了就想动拳。

    “住手!”偃王州于大声呵斥道:“朝堂上动手,还像话吗?”。

    他看了一圈,除了偃珥的亲叔叔偃烛,其余人一致同意这个提议,他此时也不再好出言反对。

    封一个没人要的封邑,于大家来说都没有损失,还正好避免大家对偃王会把富有的城邑封给女儿的担心。

    在心里叹口气,说道:“那就沧邑吧,着偃珥为沧大夫,五年不纳赋税。再赐战车五十乘,粮五百石为耗用。”只是委屈了女儿,多给点车马粮食做补偿吧。

    “我王英明!我王万寿!”除了犹自鼓鼓不服气的偃烛,众人皆尽高呼。

    偃珥只得满心冰凉的上前听封。沧邑距偃都六百多里,东有沧海,北接淮水,过了淮水就是夷人所属,南为大纵泽。孤悬边陲,左右并无支援,离它最近的善道也有两百余里,这跟流放有什么区别?

    在从偃王州于手上接过任命简的时候,偃珥怀着最后希望低声问道:“父王真的不能改封他邑吗?”

    州于垂下眼帘并不作答。

    她觉得心里更凉一分,不死心的又问:“倘若我是男子,父王还会这么轻易将我封至边陲吗?”

    州于只抬眼盯着她,面上是真切的担忧:“别多虑,好好照顾自己,女子封邑五百年来未有,孤能为你做的也就如此了。”

    “孩儿知晓了。”偃珥收起了最后一丝侥幸。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为一个女儿跟卿大夫们闹翻不值得,对王位稳固并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