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深处的小院,阳光透过窗子照了起来,鎏金的小香炉上燃起了一阵又一阵轻烟。素白的纱帐里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

    三十出头的美妇人坐在榻上,望着这只手愁眉不展,满脸担忧。

    头发花白的大夫收回了颤抖的手,转身去开药箱。

    “大夫,怎么样了?”大夫人悬着一颗心,着急地询问着。陈舒窈突然昏倒,可吓坏了她。

    “没什么大事。受了点皮外伤,没有伤及根本。只是身体有些气血不足,需要补补。”

    “按照这个方子抓药,一天一付,一天三顿,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先连续喝一个月。”

    “这是伤药,活血化瘀的,每日早晚涂上。”

    大夫写完药方,递了过去,杏儿接了过去,给大夫人过目了一眼,就赶快出去抓药了。

    “大夫慢走。”大夫人付了诊金,送大夫出了门。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守在陈舒窈的身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心中自责不已,她要是早点去就好了。要是她早点发现这件事也好了。她甚至都开始怨恨起了谢书白,若不是为他出头,窈窈又怎会这样。

    她心疼得要死,她就这一个女儿,平日里当眼睛珠子一样疼着,生怕磕着碰着了,今日却生生挨了家法,这得多痛啊。

    二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她寻了机会,总要收拾了去。

    “夫人,城西铺子里的管事来了。”

    她身边的丫鬟如烟走了过来,城西的账不平,她特意找了管事的过来问话,她看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陈舒窈,对如烟说:

    “好好照顾她。”

    她没办法等陈舒窈醒来了,城西那边的账不查清楚,始终是个大患,而且府中的账,也有点不清不楚的。她最近真的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抽不开身。

    她摸了摸陈舒窈的眉头,不舍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陈舒窈是被疼醒的,只觉得后背又酸又涨又疼,哪怕是呼吸用力了一点扯着了,都能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她甚至连翻个身子都做不到。

    “杏儿,水。”

    陈舒窈艰难地张开嘴,她嘴里面渴难受,连带着喉咙都变得干涩无比,发出的声音也沙哑难听。

    “小姐,你醒了?”

    如烟听见了动静,倒了杯温水过来,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地喂陈舒窈喝水。

    就这样喝了三杯水,陈舒窈才觉得自己的嗓子终于没有渴得发疼了。

    “如烟姑姑,阿娘和杏儿呢?”

    陈舒窈扫了一眼屋内,没有看见阿娘,不由得有些失望,垂下了眼睛,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她没有她想象中坚强,还是一个受了委屈会想在母亲怀里撒娇的人。

    “夫人和城西铺子里的管家一起查账去了。杏儿去给你拿药了。”

    “城西那边的账有问题?”陈舒窈有些惊讶,城西那边一直是二婶在管,阿娘又为何会突然插手。

    “不仅仅是城西,府中的账目也有很多不明晰之处,甚至有大量亏空。”

    “夫人那天从您这里听了大公子那边的情形,回去之后就着手开始查了,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就吓一跳,处处都是窟窿,多笔支出都对不上。”

    “怎么会如此?”陈舒窈皱起了眉头,这账难道被人做了手脚?还是有人中饱私囊?可又有谁这么大胆子?此人是谁?藏在何处?又是从何时开始做的这些手脚?她的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太多的疑问,以至于整张小脸都皱在了一起。

    “小姐别担心,此事夫人会解决的。来,我先帮您涂点药膏。”如烟看出了陈舒窈的担忧,出言宽慰道。心中也不由得感叹,小姐真是长大了,开始操心家事了。在替夫人感到欣慰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心酸。

    她看着陈舒窈长大,把她当女儿一般看待,总希望她能永远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不需要为琐事操心烦恼才好。

    散发着浓烈药香的药膏在陈舒窈的背上轻轻的散开,如烟的手柔软而又温暖,一点点地拂过陈舒窈背后的伤痕,白嫩的背上遍布着青紫交错的痕迹,都是老夫人打的。她不由得眼眶有些发热,甚至埋怨起了老夫人,怎么舍得对一个孩子下这样重的手。

    “好痛。如烟姑姑,你轻一点。”陈舒窈趴在床上,双手紧紧攥紧了身下的被褥,闭上眼咬着牙忍受着背后传来的剧痛。

    涂个药都仿佛上刑一般,陈舒窈趴在床上大口喘着气,背上涂过药的地方又凉又辣,过了一会又渐渐地发热,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在压制了些许疼痛,让她不至于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动不了。

    这药膏涂上一个时辰后,杏儿也端着熬好的药汁过来了。隔老远陈舒窈就闻到了中药特殊的苦涩气味,她是捏着鼻子才勉强将这碗药喝下去。

    这药又苦又麻,充斥着她整个口腔,哪怕是吃了蜜饯又漱了口还是压不下去。陈舒窈一瞬间都觉得和药的苦涩比起来,身上的疼痛压根算不了什么。

    “这药我要喝多久?”

    “大夫说了,一日三顿,要喝一个月。”

    陈舒窈听到这话,当即脸就垮了,这么难喝的药她居然要喝一个月,还让不让她活了。

    “我能不喝吗?”陈舒窈苦笑着说。

    “不能,小姐,这药对你身体好。”杏儿摇了摇头说。

    “既然这么好,杏儿你帮我喝了吧。”陈舒窈望着杏儿,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不行。”杏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小姐,你好好喝药,我会多帮你拿点蜜饯的。”

    陈舒窈:这真不是蜜饯的事,实在是太难喝了啊。

    “好杏儿,你就心疼心疼我,别让我喝那些苦得要命的药好不好。”陈舒窈睁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杏儿。

    “小姐,你就别为难我了,好好喝药,夫人才不会担心你。”

    “好吧。”陈舒窈低下了头,心底里盘算着下次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把药都倒了还不被发现。

    “小姐,外面好像有声音,我先去瞧瞧。”杏儿刚刚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可能是有人过来了。

    “小姐,是谢书白来了,您要见他吗?”不过片刻的功夫,杏儿就折返了回来,向陈舒窈禀告消息。

    “见,当然要见!”

    陈舒窈原本喝了药有些犯困,刚刚都打起了盹,一听谢书白来了,眼睛一亮,立即来了精神。谢书白主动来找她,她怎么可能不见。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陈舒窈和谢书白一同开口,对视了一眼,都匆匆别过头去。

    “我没事。”

    “我没事。”

    两人又一同回答,气氛一时显得有些许尴尬。

    “噗嗤。”

    陈舒窈悄悄抬起头打量谢书白,他头上还缠着纱布,包扎得严严实实,而他的身形又很瘦弱,就显得他的头大了一圈,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也给他增添了几分烟火气。这幅模样惹得陈舒窈笑出了声。

    气色倒是比陈舒窈昨夜在讲堂发现他时好了很多。苍白的面色上终于有了血色,发热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这会已经是生龙活虎了。

    反观她,挨了一顿棍子,浑身疼,估计得躺一段时间了。这就意味她没法和谢书白一块去上学了,也就失去了和谢书白相处的时间,想到这里,陈舒窈不由得有些失落。

    “谢谢你。”

    谢书白清冷的声音在陈舒窈的耳畔响起,好像怕她没听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说:

    “昨日的事,谢谢你。”

    要不是她,他或许要等到早晨才会被人发现,自己或许会死在哪里也说不定。谢书白想起昨日的情景,就不由得后怕,那种绝望感攀附在他的心头,怎么都挥之不去。

    “还有,谢谢你为我出头。只是今后,不要再为我做这么冒险的事了。”

    殴打兄弟,得罪二婶,顶撞祖母,这每一条传出去,都能让陈舒窈背上个恶毒不知礼的名声。他之前虽然讨厌她的百般戏弄,但这些日子,她也确实在改变,还处处帮着他,他又不是草木,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哪怕他和陈舒窈不是亲生的,他也会一直把她当妹妹,不希望她的名声不好。

    陈舒窈听见谢书白的道谢,心里美滋滋的,这说明她的努力得到了谢书白的认可,她很是高兴。可是听到后面那几句,她又不开心了。

    她觉得谢书白还是很排斥自己,不愿意再过多接受她的好意。他对她的感谢是出自真心的,可是除此之外,他更多的是希望能少和自己接触。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陈舒窈低垂着头,声音有些嗡嗡。她害怕从谢书白口中听到那个肯定的答案,可她却又想知道答案。

    “没有,我不讨厌你了。”谢书白摇了摇头,他之前是讨厌过的。在他拼着命把陈舒窈从湖里救出来,她却一口咬定是他推她下去的,要害他的时候。

    他当时就想不明白,还觉得心寒,世界上怎么会有像陈舒窈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他也觉得是她生性恶毒。

    可是后来,她主动认了错,还替他出气,也救了他,他就不恨了。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坚定的人,多次被她动摇,最后还是恨不起来。

    “那你以后会喜欢我吗?就像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陈舒窈有点得寸进尺了,但她向来就是这样的人,她觉得谢书白如果愿意和她做一队和谐有爱的兄妹也很好。

    他今后可是权臣,到时候她就是权臣的妹妹,就算爹爹致仕后陈家没出个有能力的新人,谢书白也能护着她一辈子了,只要她离李承宇远远地,她和谢书白就都能好好地活着。

    而且她更希望他们今生是兄妹,谢书白不要爱上她,他值得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她做他的妹妹保护他就好了。

    “我一直都把你当妹妹。”谢书白有些惊讶,他没想到陈舒窈会这样问,一直不愿意承认他们是兄妹的,不是她吗?

    “那我们说好了,你要做我的哥哥,一辈子都要做我的哥哥。”陈舒窈笑得眯起了眼,像一个偷吃了糖果的幸福小孩。

    “好。”谢书白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个好字的分量,这将意味着他们之间冰释前嫌,如同这世间所有的兄妹一般,永远是对方的亲人。

    “那我们拉勾。”

    陈舒窈伸出了小拇指,谢书白鬼使神差地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住了她的。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陈舒窈认认真真地拉完勾,看着谢书白,甜甜地叫了句:

    “哥哥,我以后都这样叫你了,好不好。”

    “好。”谢书白又点了点头,面前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眼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算计,闪烁着开心的光芒。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个陈舒窈和以前的陈舒窈不一样了。很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也是这样,那时候她站在义父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然后哒哒哒地跑到他面前,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块糖。

    “哈哈哈哈哈,哥哥,我好开心。”

    陈舒窈的笑声将谢书白从回忆里拉出。

    或许是她的笑声太有魔力,谢书白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开心了起来,他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你在笑什么?”谢书白忍不住发问。

    “我开心,我有哥哥了。”陈舒窈笑嘻嘻地说,可是看出她是真的很开心。

    “而且我们同病相怜。”陈舒窈指了指谢书白上的伤,又指了指自己的伤,继续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同舟共济了?”

    “嗯?同舟共济不是这样用的。”谢书白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我不管,我说是就是。”陈舒窈又恢复了娇蛮的状态,她才不管是怎么用的呢,只要谢书白懂她的意思就好了。

    “哥哥你放心,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会保护你的。”

    陈舒窈拍着胸脯向谢书白保证。

    谢书白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她那么小,怎么保护他?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横冲直撞的,惹得一身伤。

    可惹人发笑的同时,谢书白又很感动,她愿意保护他,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珍视的。

    谢书白几乎是瞬间就相信了陈舒窈。或者说他也没有办法不相信她。她是那么地真诚,哪怕他曾经被骗了一次又一次,可是这几天她确实为他做了很多,这一身的伤也是为他挨的。

    那就再信她一次又如何,她是第一个愿意给他温暖的人啊。第一个说出要保护他的人啊。

    他也会永远把她当妹妹,努力做一个好哥哥。

    谢书白在心里默默地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