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一车的铁栏杆配件开始往虎头村运送,季威站在临时的门口签收,附近总有好事的村民来闲聊,譬如问他在这做一个月多少工钱,有没有成家之类的琐碎问题。

    这些村民吧,说笨,人家知道打探消息寻活儿,说聪明,没有一个要出去闯闯的,全都固守着这片山地,仿佛土里能长出金子。

    不过有一个人仿佛是个例外,就是花大爷家考上公务员的小孩,这人被村民提了不少次了,总在聊天中当作与旁人的对比,似乎是全村的骄傲。

    任乐舟正监视着工人围地,老远的又见一人一牛过来了,是住得最近的陆玉喜。

    陆玉喜和陆玉宝是堂兄弟,陆玉宝最多让人讨厌,陆玉喜却让人觉出恶心。

    不单是要工钱那事儿,光是他整日里一个大男人遛牛这操行,就叫人看不上眼,任乐舟却深知小鬼难缠的道理,向来不与其多言语。

    等到农场围栏建好,他那牛难道不成会饿死吗?

    陆玉喜把牛放好之后,大摇大摆地背着手走过来,面上笑得极夸张。

    他凑到任乐舟跟前,从裤兜里假马日鬼地掏出个瘪了的烟盒,从里头抽出一支正要递。

    任乐舟反应快,也掏支烟出来,那人一见是好牌子,在手上盘了两把,别在了耳后。

    “我说,任老板,有个事儿,我要同你打个商量。”

    任乐舟身高马大的,低眉瞟了一眼这人,“嗯,你说说看。”

    这陆玉喜一开口,基本就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儿,他要同任乐舟商量的事,让人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您看看,这个地,您买下来是永久的吧,这我们祖辈都在这山上捡柴火烧的,有时候柴多了还能跟人兑点儿钱,我呢,也不贪心,就是说咱们一口价按照三十年算,您一年补点儿柴钱给我,一年按两千算……”

    “陆玉喜,我劝你开玩笑要有数。”任乐舟肤色本就不太白,但轮廓凌厉,目光深邃,这么被他瞧上一眼,普通人都要发怵的。

    漫山遍野的野树野草,他看着正碍眼,挖机有本事挖,有些边角缝还是毛毛躁躁。

    陆玉喜张了张嘴没敢再说,任乐舟又给了他一台阶,毕竟以后就算是邻居,关系弄僵总不太好。

    “这样吧,你把这儿,这儿,还有那儿,以及半山的野树清理干净,柴禾你只管带回家,工钱我照付。”

    陆玉喜懒神附体是不假,算计起来还是挺勤的,他想了想,虽不是百分之百情愿,却也觉得苍蝇腿肉不可丢。

    当然,这活儿找谁干都可以,任乐舟当下只是想让这人闭嘴。

    建筑材料进场后,工人便开工了。

    任乐舟这边儿有季威盯着,自己得闲还能睡个午觉,实际上大队值班室住得并不算舒服。

    家里用的都是智能床垫,人躺上去便是秒睡,所有的神经衰弱失眠等问题,在他看来,都是钱多钱少的事儿。

    这个值班室的床也就是个90公分宽的铁架床,底下大概原来是棕绷的,现在是用打包袋重新编织过了。

    他一个一米□□大个儿,睡在这张床上,人就整个窝在了床中心,骨架骨架不舒服,内脏内脏挤得难受。

    这会儿他大睁着眼盯着屋顶,愣是没有睡意,翻来覆去一会儿便是一身汗。

    冲凉出来,恰好碰到大队办公室的小伙子站在浴室门口,他低头瞄了一眼对方的脚,鞋码不对。

    他拦住来洗澡的青年,询问:“小姚,你们这儿有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任老板,这村里二十岁的可数不清楚,你要说大队办公室,二十多的就我一个,现在又多了个您,您问这干嘛呀?”

    “随便问问。”

    姚泽文气一番就端着盆进了洗澡间,蹲在地上开始洗东西。

    “你这大中午不休息,洗什么呢?”

    “过两天咱们村上要来新的干部,总得有个干干净净的办公室嘛,我这中午搓个窗帘儿,顺便自个儿冲个澡。”

    “自己洗多麻烦,我那儿有洗衣机怎么不用?”

    姚泽文眼睛亮了起来,他抬起头感激地说:“谢谢你啊,我们书记不让碰你东西。”

    “嗐,大队给我腾出住的地方,我总不至于洗衣机都舍不得让人用吧。”

    “没事儿,天这么热,两三个小时就晒干了。”

    任乐舟绝无再次套的习惯,见人家不大领情便走了。

    铁栏杆已经栽下去不少了,工人们坐在阴凉处乘凉,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陆玉宝也在帮着割野草野树。

    季威风风火火走了过来,说了一件事。

    “市容?我还没开张做生意呢,这地儿还有市容的事儿?”

    午休那会儿,村里有个人带着一票穿制服的人来这儿指指点点,没说什么话,看完就走了。

    季威说:“也没啥,我们啥都没起来呢,他们有什么可挑刺儿的。”

    任乐舟答:“他们要是想挑,起没起来都有理。”

    乔湛有次在酒桌上喝的有点儿多,当着大伙儿面拍桌子,红着脸说:“我就在朋友圈说我爸住院了,我看看有没有懂事儿的,妈的老子刚上任,开始反腐倡廉了,要不是我爹妈有点积余,就我这工资,搁我们龙钞巷这一片儿都讨不到老婆。”

    晚上任乐舟回大队宿舍休息,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他去蒸了个蛋羹,洗了几颗田书记送的小青菜,就准备简单对付一顿。

    简易小厨房原先是放公用农具的,现在整个村都在外面租借大型机械,这个小房间也就没什么用了。

    冷不丁的,他瞧见卡式炉边多了瓶陈醋。

    他这人生平最讨厌吃酸的,特别是陈醋,老觉得有味儿,所以这莫名多出来的一瓶醋自然不是他的。

    醋瓶子肯定要朝边站,他正抬手要拎到一边去,“挎嚓”一声,瓶子掉地了。

    原来醋瓶子盖子就没拧紧,这下满屋都是酸醋味儿了,他简单抹了抹台面,端着自己的饭逃离了厨房。

    兴许是姚泽文或者田书记他们哪位放这儿的,明儿买一瓶放回来。

    他这么想着,突听得厨房传来一声“啊”。

    小厨房在他这屋左侧,紧靠着,所以这声音虽然小,但也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任乐心放下还没开动的碗,急忙跑到隔壁去看看情况。

    一看,乐了,有人自投罗网了。

    那天洗澡丢了鞋的灰姑娘小青年,他对着厨房台子发愣,察觉有人来了,便委委屈屈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大哥,你看见我醋了吗?”

    任乐心被他这满脸哀伤弄得心堵,但又很快回答:“哟,对不住,我不小心打碎了,明儿还你一瓶。”

    小青年轻轻“哦”了一声,便垂头丧气地去了厨房另一侧的房间。

    那是田书记值班用的宿舍,平时也不大用,据他说是农忙时,看守院子里粮食才会有人住。

    “你住这儿?”任乐舟随了两步,靠在他门口,简单扫视了一下屋内的环境。

    对比下来,这个房间是相当简陋了,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凳子,像样的书桌和床头柜都没有。

    门口放着一双帆布鞋,一双有点旧的皮鞋,拖鞋在小年轻自己脚上穿着,正伴随主人在床底下拖东西。

    “我叫花珥,你应该听过我名字。”花珥挠挠后脑勺,耳垂红的透亮,“我是新来的大队办公室主任。”

    “村官?”任乐舟也不知怎么的,想继续问下去。

    “算……村官吧,被派来……呃,锻炼。”

    花珥站起身,穿的西裤被他自个儿随意卷了两道,脚脖子白白净净,脚瘦却不干瘪,尤其是一双脚背是鼓鼓囊囊的,显得有点可爱。

    任乐舟被自己脑子里蹦出“丰满”二字感到惊诧,此前他只用这俩字儿在心中暗戳戳形容过乔琦。

    “吃了吗,花主任。”任乐心手插兜里,格外悠闲,“一起吃?”

    “不了,我面煮好了。”

    任乐舟这才看到他床尾地上的小煮锅正咕嘟着,不知道怎么地又想多搭一句:“你鞋不要了吗?”

    “要!”花珥“噌”地站起身,“原来在你那里啊?”

    他来找过,那算是他为数不多的鞋中比较昂贵的一双,真不见了还有点舍不得。

    但大队办公室每天进进出出也不知道都哪些人,也没抱什么希望,他也不想得罪父老乡亲们。

    当然,花珥同志绝没想到,任乐舟其实是出于恶作剧藏起的鞋,仿佛就期待着现在这居高临下,施恩般地询问。

    拿完鞋后他们各自在自己屋里吃饭,暗自对两墙之隔的人琢磨起来。

    一个愁脸对着碗白水挂面,轻轻叹了声。

    一个津津有味地把自个儿做的饭菜席卷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