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咒灵祓除任务位于居民区边缘的一幢废弃大楼里,站在地面向这幢废弃大楼望上去,本还挂在天上的太阳都被遮挡了,难言的阴郁。

    “根据‘窗’提供的信息,这幢大楼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废弃停用了,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离这较近得居民曾经听到过吓人的哭嚎,不过因为这个地方太恐怖,后来哭嚎结束了也没有人过来,一个半月前,大楼里散发出恶臭,有很多鸟类聚集,警方才发现里面有具腐坏程度很高的女尸,两个星期前出现过一级的咒灵气息,始终没有找到具体位置。”福原拿着发放下来的任务调查资料讲述着大致情况,“此次任务是找出咒灵位置确认等级,并进行祓除。”

    夜蛾正道听完福原的话,向他点头致意:“辛苦了。”而后转头看向自己表情各异的学生,道:

    “你们留在这里,我去查看。”

    “拒绝。”五条悟在身前比了个叉,“这里面的可是个大家伙,我们要去。”

    “不行。”夜蛾正道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咒灵自己能不能顺利祓除,带上学生就更不靠谱了。

    这时,一直仰头看着废弃大楼的晴世开口说道:“这幢楼,我得进去。”

    “这里不是单纯的咒灵出没,还有枉死的怨魂。”晴世抬手指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作为巫女,我感觉到的,是这里比外面都要冷一点,看不见阳光,也看不见生机,应该和资料里前段发生的事情有点关系。”

    “欸?”五条悟对怨魂还算有点研究,听晴世这般说,“地缚灵?”

    晴世点头,“大约和咒灵已经在互相影响了。”

    人在死的时候不甘心、痛苦、后悔,这些情绪会在濒死的时候被无限的放大,那一瞬间对早就滋生出来的咒灵来说,是极佳的食粮,地缚灵这种能够源源不断给咒灵提供养料的存在,只要它们遇上就不会放手。两周前发现的是一级,现在可能实力又已经往上翻了几倍。

    “我得去。”濡鸦巫女就是为了让死者能够安心去往彼岸的存在,对上怨魂,只要实力足够,也是可以做到看取的。晴世目光紧紧地盯着夜蛾正道。

    夜蛾正道此刻正在犹豫,听到黑泽晴世这样说,他如今能确定这咒灵的棘手程度,人家作为神社本厅的在职巫女,要求一块执行任务,进行地缚灵的度化,话是这样说,可真出事了怎么办?这可是个净阶巫女,他活了这么多年,对于神社本厅能评定出来的净阶人数之稀少还是很有概念的,巫女登上净阶,可能算得上是超特级吧。黑泽晴世的身份足以证明她在神社本厅的重要性,但凡有一点闪失,神社本厅的大神官估计会直接杀到高层那边去吧?

    “让我去吧。”晴世看出了夜蛾正道的顾虑,“夜蛾老师不同意的话,我也会自己去的。”

    “这种话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说出来的?”夜蛾正道也明白自己管不住黑泽晴世,最终叹了一口气,“那请多加小心,你的安全是十分重要的。”

    “好!”五条悟双手一拍,“那我也可以跟着去吧?”

    “那我负责保护黑泽的安全。”夏油杰站到晴世的身边,笑得一脸温良。

    你们两个……夜蛾正道心中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那走吧。”

    结果晴世却拦住了他们,“再等等吧,地缚灵更喜欢在逢魔时刻出现。”

    现在距离所谓逢魔时刻的黄昏并不久,正好可以稍事休息。周围也没有什么娱乐或者运动设施,五条悟靠在车头,一双苍青眼睛盯着晴世的手。

    这只手指甲修剪的圆润,生得纤细又秀气,沾了墨汁在白色绢布上画符文的时候,手指不由自主摆出的手形好看到和画里描绘的姿态一样。但这只手画下的纹路才更能吸引人,五条悟能清楚地看到她每一处转折旋转时输出的灵力如何借着墨水,为这块不值钱的绢布注入了无上的价值。每个看似无意的地方,实则为整个符文提供惊人的能量。

    当她的最后一笔落成,整块绢布上的符文活了。

    五条悟凑到绢布上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又看向晴世手里的那一小盒墨,眼睛登时放着光:“晴世!这个墨水好有意思,可以给我吗?”

    “不。”晴世画完符文,当即就把手里的墨盒收好,手帕费力地擦去手指尖的墨迹,“这里面混入了一种很罕见的材料,高腐蚀性,你的术式也不一定能保证不会沾上。”

    “嘁——”五条悟撇了一下嘴,他不过是好奇墨里放了什么,使得这墨能跟咒物相提并论。

    夏油杰眼看着晴世的手一点点被擦干净,问:“可黑泽你看起来并没有事。”

    “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晴世轻声说道。随后她将绢布和墨盒都收进裙子隐蔽的口袋里,而后抬眼望了一下布满霞光的天空,转头朝夜蛾正道的方向喊道:

    “夜蛾老师,差不多到时候了,放下帐进去吧。”

    帐被投放下来时,原本还有些光亮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晴世趁着帐没有完全覆盖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车边的福原,见他注视着他们的方向,顺势点了一下头,旋即转身朝大楼里走去。

    这一路上,夜蛾正道操控着自己的制作的咒骸走在前面,五条悟和夏油杰则走在晴世的两边。四个人加上几个咒骸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层之间回响,按理说,晴世应该是听不出来多出来的脚步声的,可是她还是脚步一顿,回头看去,猛然对上一双浑浊腐坏的眼睛。

    如果这还能被称为眼睛的话。

    你还能看清我吗?晴世心想。女孩子大多都是很爱漂亮的,身躯是得在这幢大楼里遗忘了多久才会有这样的腐坏程度,因为太痛苦,所以才下意识地靠近我吗?

    她向那个女孩伸出了手,触到的只有无形无状的空气。

    五条悟一把抓住晴世的手,将她向楼上带,“好啦,走走走,我们去天台看一下~”

    “黑泽,不要轻易伸出手啊。”夏油杰知道,晴世能看见灵魂游走的世界,她和雏咲总是不自觉会被吸引。明明是巫女,连怎么保护自己都没有正确的概念。

    “这是个女孩子,一个喜欢可爱小饰品的女孩子。”晴世看到她头发还绑着的发绳,垂下的是可爱的红色小樱桃。

    “唔,不就是一个软弱选择自我了结的人嘛,无论男的还是女的,他们在选择这一刻的时候,就是十足十的败者。”五条悟对于这种连反抗都不做的弱者一点不太感冒,“他们可真是够逊的。”

    “这一点我和五条一致。”夏油杰走在晴世身后,“没有能力的弱者,只会向更弱者挥刀,不敢抗争自取灭亡的,痛苦的是他们,并不是我们。”

    头顶的楼层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夜蛾正道的咒骸对着头顶的楼层吱哇乱叫,他立即回头冲学生们喊道:“所有人,注意及时躲避!这应该是近乎特级的咒灵!”

    不过五条悟和夏油杰并没有听话,而是对视一眼,这一刻他们心里所想一致,同时对晴世说道:

    “我们要做的,应该是挥刀向更强,成为最强。”

    楼层被一个巨力打穿,五条悟起身一跃,从被自己术式打穿的孔洞轻轻松松地跳到上面去。和蜘蛛一样生了八条腿的咒灵被他的术式打碎了一只手,从破坏的伤口处不断滴下黄绿色的脓液,表面干瘪的皮肤正在恢复,但画面和气味相当的辣眼睛,五条悟把墨镜一推保护眼睛,往后退了好几步,夸张地发出呕吐的声音。

    “你这个咒灵怎么回事?吃着垃圾食品把自己也变成垃圾一样臭吗?”他捂着鼻子,大声叫喊着。

    夜蛾正道也被这股臭味熏得脑子发懵,但操纵咒骸的动作依然利索。举着大斧头的咒骸表情狰狞地把那咒灵的腿砍掉一半,却因沾染上咒灵伤口淌出的脓液直接报废,看着自己辛苦做的咒骸没了用处,夜蛾正道也顾不上心疼,对五条悟喊道:“五条!不要靠得太近,它的脓液有问题。”

    “我能看到啦!”五条悟扭头回答。少见的,他因刺激气味红了眼睛,闭上眼,能看到的是咒灵正在朝楼顶逃逸。

    追击并不要紧,但是!啊啊,真的好臭!这家伙是把尸体也吃了吗?

    “夜蛾老师,跟上我!”五条悟一掌把楼层都轰穿,走了一条直线。

    夜蛾正道大吼,“不要直接破坏环境啊!五条!”报告可是会很难写的!

    “好疼!好疼!救救我……救救我啊啊啊啊!”

    一直在旁的晴世听见了女孩尖锐的喊叫声,不禁捂住了耳朵。一只腐烂见骨的手陡然握住晴世的手腕,欲将她带离夏油杰的身边,一瞬间的灵体与她的触碰,让晴世看见了一只不停拍打铁门的手,脑海中涌入浓烈的绝望,让她整个人直接变得恍惚起来。

    “黑泽!”夏油杰发现晴世被无形的手抓着,抬手召唤出自己的咒灵,朝那个他看不见形状的方向撞去,结果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晴世也反应过来,挣开了那只手,跌坐在地。惨叫声仍然在她的周围,夏油杰对她喊着什么,完全听不见了。

    夏油杰从来没有见过晴世这个样子,捧着她神情恍惚的脸,轻拍,大声喊道:“喂!黑泽,听得到吗?看得到吗?”

    “天台……”晴世被拍醒,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去天台。”

    听懂晴世意思的夏油杰一手把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对着墙壁一轰,一只鸟形咒灵带着二人直接飞上天空。

    四个人以各自的方式到达了天台。但都没有靠近,咒灵如夜蛾所说,是近乎特级,气息和压迫在此刻相当的明显,它似乎还摸到了领域的边,五条悟看得很清楚,它趴着的那张巨型的蜘蛛网是一个简陋又危险的半领域,在网的中心还放了个一人高的虫茧。咒灵看到他们围了上来,一条腿勾着茧抓在手里,张开嘴巴,露出满口利齿,抓着虫茧大口吸食着什么。

    “啊!啊啊啊——”所有人都听见了,虫茧中,发出一个女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晴世听到那个叫喊声,一把推开夏油杰,直接从鸟形咒灵上跳了下去。同时双手交握。

    术式·零域发动。

    万物始于一点,也归于一。

    “喂,除了晴世,全部给我躲开!”五条悟见势大喊一声,估算晴世直落下来的速度,对咒灵位置直接放了术式·苍。

    零域使咒灵的半领域直接崩溃,苍紧接她的术式轰在咒灵身上,而晴世带着零域术式正向那只虫茧伸出手。

    碰到虫茧上的那一刻,具有腐蚀作用的脓液淹没了她的手,校服的衣袖直接没了大半,可晴世毫不所觉,而是以掌为刀,用灵力割开了虫茧,一把将里面只挂着一些软烂皮肉的骨骼拉了出来。猛烈的情绪来袭,晴世的术式直接解除,抱着那具骨骼向后跌去。

    五条悟的术式苍并没有完全消散,失去术式的晴世眼见就要被搅成肉泥,夏油杰操纵自己所有的咒灵挡住了晴世的跌落,与此同时,苍把那群咒灵搅碎大半才彻底不见。

    尘土轰然飞扬,晴世抱着骨骸倒在一只毛茸茸的咒灵身上,回过神来,她侧过头,捂着嘴巴,咳了一声。

    “为什么把你的术式解除了!”五条悟瞪着晴世,怒不可遏,“你难道不知道在我的术式攻击范围是什么后果吗?”

    夏油杰从咒灵背上跳了下来,也生起一股怒气,“黑泽你是疯了吗?”说着,他就要上前去扶,结果被晴世躲开。

    “别碰我!”晴世躲开了触碰,紧闭双眼捂着嘴巴,避免体内翻涌的夜泉从眼睛嘴巴里渗出来。

    五条悟的六眼察觉到不对劲,看到晴世体内存在的特级咒物正在发生剧烈的波动,“听她的!把她周围的咒灵也都撤走。”

    注视着咒灵散去,瘫倒在地的晴世,夜蛾正道眉头紧蹙,“黑泽同学!”

    祸不单行大概就是这样。晴世背后的刺青印记感觉到异常,迅速蔓延扩大,校服衣袖消失的地方生出深紫至黑的柊木,尖牙嘶鸣的蛇缠绕其上,狰狞又有一种妖异的美丽。疼得她整个人都僵直了下来,口中发出和刚才虫茧里叫喊一般无二的声音。

    “那是什么?”夜蛾正道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间也愣了。

    “封印。”五条悟是第一次看见她身上封印全貌,咒力与灵力共存,像诅咒,像活物,在黑泽晴世的体内游走,每时每刻都在和特级咒物对抗。

    夏油杰也是第一次见,他从来不知道黑泽晴世身上有这种封印,上面的蛇生动到几乎要破体而出:“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在黑泽身上的?让她这么痛苦……他们不是那种以他人痛苦为乐的诅咒师,看着晴世一个人忍耐疼痛,时不时痛呼出声却无能为力的样子,心里都不好受。

    这些年,夜蛾正道经历过太多比他年轻的人在他面前哀叫逝去的场景,此时耳中听见黑泽晴世颤抖的声音,他想:要是没有让她也参与进来就好了。

    咒术师,总是背着无法摆脱的后悔,又要接着沉重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疼痛没有持续太久,抑或是因晴世对于疼痛的忍耐高于常人,没过多久,她就缓了过来,身上的刺青印记没有散去,但也已经不太影响她的活动了。只见她和夜蛾他们说了句稍等,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将怀里抱着的骨骸轻轻放在地面,从裙子口袋里取出那块绢布,在尘土中划出一条线,绢布铺在线的前面,区分出门里和门外,晴世双膝跪地,手掌合十。

    那具骨骸瞬间化为似灰似雾的东西,能看出来是个人形,立在绢布上。

    “让我看取你吧。”晴世朝眼前的人形张开双手。

    “救救我吧……”一个女孩颤抖的声音响起。被烟雾扑个满怀的时候,晴世看到了一个女孩短暂又可怜的一生:

    她出生了,却没有遇到一对合格的父母,无人教她如何成长为自己,可摧毁一个孩子,只要控制她,毁掉她就可以了。喜欢一切美好事物的时候被打击嘲讽,努力做成一件事的时候给予不理解和怒骂,想爱这个世界的时候扯开了她的手,扼杀她的心灵,一个还没来得及成人的孩子,时常被忽略,在自己兼职赚的所有零花钱被父母拿走说是补贴家用的夜晚,她哭着跑到这座大楼的天台上,关上门准备了却自己无用的一生。

    可是啊,刀割在手上是会疼的,感受死亡是会痛苦的,她没有力气,只能哭着、爬着,想要打开求救的门;可是啊,门打不开了,她哭喊了一整晚,什么人都没有来,谁也没来……拥抱死亡的那刻,她看见自己身边有个丑陋的家伙对着自己笑得格外开怀,为她的死亡而狂喜。

    “救救我吧……”女孩的最后一句话。谁也没有来救她。

    ——我死后,还会来到这个世界吗?

    ——不会了。

    ——……那听起来也挺好。

    开心点吧女孩,你的人生短暂,痛苦颇多,那就去忘记吧。去记住喜欢的小樱桃可爱发绳、去记住路边经过的可爱猫咪、去记住无数哭泣的夜晚陪伴你的灯光和夜空、去记住温暖的甜汤,带着一点点美好的记忆,正确的死去吧。

    帐被解开,被晴世看取过的灵魂就像是夜空的萤火虫一样,摇摇晃晃飘远,随后消失不见。她望着女孩灵魂消失的方向,身上顿时失去所有力气。

    任务结束,一个准特级咒灵被祓除,夜蛾正道也松了口气,离开废弃大楼的脚步轻快。他的三个学生远远地缀在他身后。

    “你们说的,我能理解,但是不认同。”

    已经没有力气行走的晴世披着五条悟的外套,趴在夏油杰的肩上,突然开口说道:

    “这个世界一直是糟糕透了的样子,不幸总比幸运多,机会、天赋、才能……强者能去拥有,弱者总在失去,可最后哪怕是最强也会失去的,绝对会失去一些东西的,人们平等共有的东西,只有死亡而已。他们、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弱者,被剥夺的时候,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没人帮助他们走出来,没人教他们怎么做,那一刻一直都在失去的人在绝望里能想到最勇敢的事情,就是了结而已。

    “我不去评判他们的对错,那些都是人规定下的东西,他们真实又普通的活过,不公平也好、不甘心也好、最后变成怨魂、生出咒灵也好,软弱、卑劣也好,他们也活过。人本身就是又坏又好的存在,至少我不该凭自己去审判另一个人。像我这种巫女,能让他们不要那么痛苦又孤独的死去,对他们而言,也是死时最后一件还算幸运的事情吧。”

    五条悟眉头一皱,“晴世你是被神社本厅教坏了脑子吗?神社本厅教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是在同情弱者吗?拜托,什么毛病啊,同情自己无法站起来的家伙是人本身最大的不幸吧?

    夏油杰不言,但心里也不认同。

    “不,算是今日祓除任务有感。”晴世笑了一下,“啊,对了,你们两个,一定要慢慢的、正确的死亡哦。”

    “呜哇,是诅咒吗?是诅咒吧……”五条悟摆出防御的动作,“反弹反弹,全部反弹!我可是最强的!只要老子不想,谁也不能让老子死掉。”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啊五条。”夏油杰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心吧,只要够强,就会做到黑泽你说的。”

    少年们身上满身尘土,心中满是希望。

    福原监督正在远处微笑。

    “你们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