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比傅小蔓的事,听说那位丽丽小姐,进了警察局不消一刻便被陈家太太保出来,说是要去母留子,任凭陈飞儒如何反对都没效;

    至于傅小蔓这头,更是惨烈,直接同傅家断了关系,因为空口无凭,那位丽丽小姐临了反水,不承认她说过这话,倒叫傅钟两头为难,苏文秀又跟他好好闹了一顿,怎么都不信傅思会说出那样的话。

    到最后,傅小蔓搬出了傅家,无论谁劝都不再回去,直言自己不是傅家人。

    一直到四月份,杏花胡同落满杏花时,才迎来一个好消息。

    于妈找到她儿子了,竟是一直都在身边打过无数次招呼的小哑巴。

    芸香生了个小女儿,于妈带着糖豆隔三差五去瞧,一来二去,这娘俩凑在一起什么话都说,也时常拿小哑巴打趣,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到胎记这事上去了,小哑巴腿根处有个胎记就这么被说了出来,叫于妈上了心,最后确认的是眉毛里小的时候磕的那道疤!

    于妈回来告诉宋慈音的时候,简直是涕泗横流,连话都说不清。

    最后还是宋慈音凑了一桌,大家吃了一顿饭,正式认了亲。

    认了儿子,有了媳妇,又添了一个孙女,于妈不知道该怎么高兴。

    但相比之下,宋慈音就没那么舒心了,她的业余时间基本是被糖豆和那个从奉天带回来的小女娃占了,她给孩子取了小名,叫安安,国泰民安的安。

    虽忙,但好在两个孩子自己能玩到一起,也就没那么操心!

    只心里惦记着卢南琛何时归来。

    上海的那场战打了一个多月,就停战了,到现在已经五月初,他还是没回来。

    六月,七月,八月,都没等到人,只电话联系颇多……

    直到年底,她收到了一封信,没有落款,只有她的名字……

    看完之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最后提笔写了一封信,赶着邮局关门前递了出去。

    收件人:盛恩怡转卢南琛。

    戏文常说,造化弄人,有缘无分。

    宋慈音初听时并未上心,只等真的经历了,才觉这句话道尽了求而不得的心酸。

    要做的事,想做的事,那么多,那么杂。

    她到底是不想隔着电话线,听他明明已经撑到极致却还想着温声细语哄她开心的语气,他的心力交瘁落在她的心里,就是钝刀子拉肉,死不了,却生疼无比。

    她知卢南琛想寻个两全之策,她与他的大计,两头都舍不下。

    她一早就知道他不是那种沉迷于风花雪月,只求安稳的人。

    他们都属于生活尚且安康的那一类年轻人,可是他们心里也清楚的明白,与他们这类安康形成极具对比的,是全中国许许多多吃不上饭的人。

    她自己长在章台巷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过,卖儿卖女在这条巷子里常年上演,冬日里死在街头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而卢南琛,出国留洋似乎很能给一个人的生平加成,但在国外的环境里,区域和人种歧视从来都没有落幕,欺负和辱骂黄种人似乎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事。

    国外的报纸文章里,多得是骂国人低智,懒惰。

    生活里受到来自外国学生的偏见和傲慢更是家常便饭,即便卢南琛每次都竭尽全力去辩解,去维护,但最后都是做的无用功。

    那些人根本不管事实如何,你来自弱国,你便没有理。

    那种刻骨铭心的屈辱感和无力感,笼罩了卢南琛一整个留学期间,更是在他心里扎根生芽,时不时刺得他夜不能寐。

    他想,想用自己的一点微薄的力量去为这个贫弱的国家做些什么,好叫以后那些出去留学的后辈再也不重复当年他受过的那些屈辱。

    对宋慈音而言,她懂他心里的坚持和理想,她怎么忍心在关键处拖他后腿。

    放手,是她对他最好的成全。

    上海,北平,她选择留在了北平,甚至还想过,一辈子留在这里,最好。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跟卢南琛的再次见面会是在一场婚礼上。

    他是婚礼的新郎,而她是受邀前来的记者。

    此刻,他正与他的新娘举杯给他们这桌敬酒。

    原来,他做新郎是这般好看,以前那样一双喜欢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眼睛,如今如一汪深潭,虽笑着,却轻易看不穿那笑背后的真实风景。

    “这位是盛小姐?”黄凌霜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亲昵地挽住了卢南琛的胳膊,带着他往宋慈音这边挤了挤,“她是申报的记者,阿琛,我们敬她一杯!”

    说罢转向宋慈音:“盛小姐,你一定要好好写我与阿琛的婚礼,人生就这一次呢!我们夫妇敬您!”

    “夫妇”二字被黄凌霜咬得特别清晰,卢南琛侧眼看了一下她,随后才将视线挪到宋慈音身上。

    她今天穿了一身绿色蕾丝的半袖修身旗袍,细密的白色雏菊开在绿色的蕾丝上,清雅高贵。

    头发长了,这是卢南琛见到她的第一印象。

    “能被邀约至黄小姐的婚礼上,是我及申报全体同仁莫大的荣幸!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写的文章一定能教您满意!黄小姐,新婚快乐!”

    她的话回的滴水不漏,坐在她一旁的席百川,忽地就松了一口气。

    本来她来,盛恩怡就非常不同意,怕她闹事,但她推说是为了工作,执意来,盛恩怡无法只能求助于席百川。

    说实话,席百川一开始也担心这个女人会闹场,但看她如此云淡风轻,他又觉得还不如闹上一闹,出出闷气。

    “盛小姐,您得敬我夫妇二人,我们从今天起就是一体的啦!”黄凌霜根本没打算放过宋慈音。

    但宋慈音也没任何不爽,只是干脆直白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双手平举,眼里带着笑,语气真诚:“祝黄小姐快意生平,得良人携手一生;祝卢先生千杯不醉,永有佳人在侧!祝您二位,夫妻同心,举案齐眉!”

    她称了黄凌霜的心,也如了黄凌霜的意,一仰头,酒入喉间,压下了所有的苦涩。

    只在跟卢南琛说那句话时,她的眼睛里虽带着笑,却毫无焦点,连他的面容都没看清。

    “谢盛小姐的祝福,也祝盛小姐早日觅得佳婿,像我和阿琛一样!是不是,阿琛?”

    卢南琛还愣在宋慈音刚刚那句“祝卢先生千杯不醉,永有佳人在侧!”里,他很想问问,她的心里是不是真的这样想。

    但黄凌霜扯了扯他的胳膊,将他扯回了现实,当下侧眼一笑,很是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是呀,你这个淘气鬼!”

    一桌人见状,立马开始起哄,让他们“亲一个”。

    宋慈音刚想坐下去,忽地席百川起身,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将桌上的白玫瑰扯下一朵,小心翼翼给她别到肩头:“我说今天你这身打扮好像缺了点什么,这样一来,顺眼多了!这美人呀,就该配这世人最好的东西!是吧?恩瑾?”

    说罢,还故意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别怕,老子给你撑着!”

    随即牵着她的手坐下,一边不忘念叨:“你的头发好香!诶,你们夫妇不是要亲一个吗?亲呀,亲呀!”

    卢南琛的笑虽然还挂在脸上,但黄凌霜知道他整个人已经紧绷,在这位席小公子附上盛恩谨耳边时,当下她也没管卢南琛愿不愿意,飞快地给他侧脸压上一个吻。

    随后低头,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叫一桌人连呼“新娘子害羞了”。

    黄凌霜趁机赶紧拉着卢南琛往下桌去,离了宋慈音。

    不过片刻,管照相的□□跑过来,同她一番耳语,宋慈音听完立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同行的小徒弟章亚若一把拉住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姐,你不会是要走吧?我一个人不行的!真的不行的!这,这么大场面!”

    “重要流程都走完了,余下的也就是新郎新娘吃饭,最后来个大合影,反正又不是只有咱们申报一家的记者在这里,放心吧,还有你刘兄在!别怕!”

    其实她并不是想逃避这场婚礼,相反她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出宴会厅的时候,一眼便瞧见席百川在外头抽烟,见她出来,眉尾一挑:“这就落荒而逃啦?怎么,两年前要给老子一枪崩掉的气势哪去了?”

    “我有要事要处理,席公子是继续留在这吃席,还是跟我一起走?”

    到上海两个月,她发现席百川这个人的脸和名头是真好用,哪哪都能用得上。

    “怎么,又有事求我?”

    “车上说!”宋慈音几乎是快步离开,席百川心里好奇,也几乎是下意识就跟了上去。

    所以卢南琛追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两人打打闹闹往楼下走。

    一时间,失落涌上胸口,到最后,他也只能颓然靠在墙壁上。

    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灰蒙蒙,看不出点滴喜悦。

    陈飞儒一出宴会厅的门,一眼就瞥见了立在走廊尽头的卢南琛,昔日端正挺直的背影不知如何,今日看上去竟有点微微驼了。

    “心里难受了?”

    眯眼抽了一口烟,陈飞儒就势也靠在了墙壁上,烟雾轻吐,缭绕中他的面庞带着些许寂寥。

    “可是已经不能反悔了呀,五哥!”

    耳旁一阵轻微的叹息带着苦笑,卢南琛缓缓平了起伏不定的心绪:“选了就不会后悔!世事不能两全,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进去了,你走不走?”

    陈飞儒缓缓摇了摇头,卢南琛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陈飞儒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

    “五哥,我知道你做事从来都有自己的考量,对做下的决定也从来不会后悔!但唯独今日这件事,我希望你反悔,大不了带着她远走高飞,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你们容身之所吗?”

    已走出几步的卢南琛停了步伐,微微侧了侧头,声音里透着警告:“陈大少爷,你是喝了多少?这就醉了?这样的话再不能说第二遍!”

    陈飞儒嗤笑一声,心里竟一时瞧不上他这个五哥今日的做派。

    “你知不知道她相当于是从北平逃到上海的,如果不是老头子提前知道了消息,她恐怕,跟邵先生一样叫人背后放黑枪给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