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是在梅玉芬手里拿到这个毛线蝴蝶,确认宋慈音就是那个在天津救自己的女学生后,上海的那一幕才渐渐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所有故事里的主人公忽然就都有了脸,那便是宋慈音。

    清冽的熏香自卢南琛的身上浅浅钻进宋慈音的鼻子里,她垂着的手,终于揽上了他的肩。

    “那后来呢?”

    “稍微换了个方式试探了一下,便露馅了!我没想过对一个学生动手,原本想着直接不理她让她走就行了,不想她性子泼辣,说我戏耍她感情,还说我身份不简单,要去警察局举报我,说我是□□!我没太当真,直接将她赶走了,没想到她真的去了警察局,出卖了我,还给我下套,让人抓我!可惜,她隔岸观火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失足掉河里了,淹死了!”

    “那遗书呢?”

    “根本就没有遗书,都是那些报纸哗众取宠,乱写的!”

    “那她父母告你?”

    “为了要钱!”

    “那,”宋慈音顿住,“你戏耍她的感情了吗?”

    罩在玻璃罩下的灯火忽地闪了一下,伴随着卢南琛低沉的声音,叫人听了莫名的沮丧:“没有。”

    那就是,确实

    “真心实意的去道谢,但那小姑娘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陈飞儒说我有的时候做事,说话,尤其是面对女性的时候,很容易叫人浮想联翩!我说那是绅士风度,他说我那叫到处留情!”

    “我觉得陈飞儒说得挺正确的!”

    “这件事说起来确实没有那么体面,毕竟涉及到一条人命!如果不是梅老板刻意朝这个方向打听过,我确实不会跟你说这件事!心里话,音音会介意吗?”、

    宋慈音身上有股浓郁的药味,连发丝都染了几抹苦涩。

    卢南琛只觉那苦涩都苦到了他的心里。

    “不会。总归每个人是要有那么一点秘密的呀!”

    这样说着,她微微离了卢南琛的胸膛,双手附上他的脸颊,微微仰头对上他的双眼,那里血丝遍布,带着无以言说的疲倦和留恋。

    她仿佛感受到他的情绪,轻轻在他唇上印了一吻:“腊月二十二,别忘了!”

    这句话像是承诺,狠狠砸在了卢南琛的心上,叫他微微颤抖了身子。

    原本想着到年底多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他可以和宋慈音好好待在一起。

    不想这样安静的日子只过了一个多月,他便匆忙回了上海,走得太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当面跟宋慈音道别,只让小何给她递了字条,让她务必安心等他,腊月二十二定当归来。

    因着陈家老爷子过世不久,订婚宴便也没摆在陈家老宅,由陈鸿铭安排在了六国饭店的私人包厢里。

    只是陈鸿铭心里忐忑不安,二十一日晚是卢南琛最迟也得归来的时间,不想眼下所有人都到了饭店,他还是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他从老宅出发的时候,一连给上海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能打通,如今也只好站在门口,左右徘徊。

    梅玉芬其实已经算忍耐到极限了。

    本来这样一个极为重要特殊的日子,卢南琛合该早就到了,如今不仅连个人影都未见着,连带着自己的出身让宋慈音隐隐受了好几番气。

    来的这些个姨妈,姑妈,早就打听过宋慈音的身份,也知晓了她的母亲曾经流落辗转于章台巷,所以说起话来,虽保留了读书人的体面,到底还是意难平,觉得以卢南琛的家世,人品,合该找个更好的。

    “砰”门几乎是被撞开的,进来的陈飞儒白着一张脸:“昨儿个夜里,日本攻打了上海!”

    宋慈音只感觉脑袋“嗡”一声炸了,其他人再吵吵嚷嚷她都听不进去,只能愣愣问一句:“他在哪里?能联系的上吗?还有姐姐和莱莱他们?”

    “枫林花园的电话没有人接,卢家的电话倒是有人接,但是,五哥基本上没回去过老宅!所以,现在打起来了,他们也不知道人在哪里!”陈飞儒焦躁地来回走动。

    宋慈音沉默片刻,当即决定道:“我要去趟上海!”

    “我跟你一起!”陈飞儒附和。

    “不行!”一连几个人反对。

    陈鸿铭出来打圆场:“你们两个都不要急,先搞清楚情况!这样,全部回老宅,我来打听一下情况!”

    一行人依言都回了老宅,等在了花厅里。

    宋慈音在给盛公馆打完电话确认盛恩怡他们都安全后,还是忍不住托盛恩怡去打听一下卢南琛的情况。

    盛恩怡应了,并且几乎是马不停蹄给她去办了这件事,两个小时后告知人安全。

    不久后,卢南琛报平安的电话也来了,说眼下打战的区域在北火车站等地儿,日本想从这些地方进攻进而占领上海,但遭到了驻守上海的守军奋起还击,如今双方打得如火如荼,上海各界群众皆在支援守军,他在当中协调,走不开,只能将订婚往后推。

    面对这样一个突发情况,宋慈音自然无话可说,只千叮万嘱让他注意安全,如果可能每日来个电话报平安。

    卢南琛答“好”,沉默片刻,又听他无奈叹气:“对不起。”

    她同样无奈回他:“没关系。”

    彼时,二人还都不知道,这一句“对不起,没关系”将会意味着什么。

    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上海的战况,其实不用任何言语描述,宋慈音都知道,那场景定然是硝烟弥漫,炮火重压。

    因为有着心事,这个年她过得并不好,大多时候都是在强颜欢笑,只有不谙世事的糖豆儿依然缠着同样天真单纯的楼玉秋,满院子撒欢。

    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他们依然堆了雪人,胡萝卜做的鼻子,纽扣填进去做的眼睛,脖子上围着的是铃兰织给唐晓春的黑色围巾,楼玉秋一顿怂恿,叫糖豆给“偷”了来。

    宋慈音手里捂着暖炉,立在廊下,头顶大红的灯笼摇曳,将她的笑染得有几分凄凉。

    梅玉芬最近也腾不出心思来跟她开解,同样也是装了满腔心事。

    原本之前白先生来信说年底会回章台巷,跟他们一起过年,日本进攻上海之后,他来信一封,说不回来了,直接转道到上海去前线做大夫救助伤员去了。

    梅玉芬少见地没骂祖宗,只转过身,眼睛一红,往添香馆去了,一日三回,回回醉的不省人事,只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咕哝两句“给老娘活着回来”。

    所以陈飞儒来找她的时候,她还埋在自己的情绪里出不来,直到瞧见眼前的人满面憔悴,嘴角带着伤,她才茫茫然清醒过来,心里猛然一抖,她怕是坏消息。

    不待她出声,陈飞儒便咧开嘴,笑得比哭的还难看:“我真是没有办法了,你帮帮我!”

    宋慈音到傅家的时候,过垂花门时,天开始下雪,大门口传来几声喧哗,她回头望了一眼,进来的人,有点眼熟。

    她曾在陈家老宅里见过的那位,白事知宾。

    老先生见垂花门口站着她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姐,忙止了步子,让她先行。

    她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进了院子,瞧得院子里来来往往很多人,大都肃穆。

    正院的廊下,傅渝见她来,眼泪当场滚了下来:“您来啦!大姐在后面,我带您去!”

    到二院的时候,雪裹着风迎面吹来,她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屋外长栏杆上的傅小蔓。

    那每一日都要编成小辫子的长发此刻蓬乱地散在脑后,双眼失神,唇上无血,只垂头坐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从昨日回来,便是这个模样,谁劝也没用!”

    “你大妈怎么样了?”

    其实宋慈音知道自己这句话问的多余,傅家都已经给做白事的人请来了,其中意思自然不用多说。

    果然,傅渝摇摇头。

    “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

    傅渝还是摇头。

    宋慈音轻轻走过去,上了台阶,转过一段回廊,坐在了傅小蔓对面。

    傅小蔓终于有丝松动,抬眼看了一眼她,弱弱地挤出一丝笑:“你病好点了吗?冷不冷呀?”

    有股酸涩自胸口泛滥开来,直冲鼻尖,她极力给傅小蔓回了个笑,顺便解了身上的毛呢披肩,抖了抖,披在了傅小蔓身上:“早好了,你呢,冷不冷?饿不饿?”

    傅小蔓没说话,只将头伸过来,靠在了宋慈音肩上。

    风雪很快落了二人满头,宋慈音轻轻给傅小蔓扫着肩头的雪,一边任由她在自己肩头小声啜泣。

    良久,才听她小声哽咽道:“我该怎么办呀?我该怎么办呀?”

    问她吗?

    她也不知道。

    生与死这样的事,她十多年都没有放下悟透,如今也只能张了张口,灌了满口的冷风,又闭了嘴,徒留长叹。

    屋子里是傅小蔓的父亲在与发妻低低叙话,听不清什么,却带着门帘都隔不住的悲伤蔓延。

    傅渝提了食盒过来,站在台阶下不敢上来,宋慈音瞧见了,拍了拍傅小蔓的背,哄道:“旁的我不知道,但是,一定要先吃饭,吃了饭有了力气,才有精力去想别的事!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

    一边朝傅渝招了手让他上来,刚起身取了吃食出来,屋里一阵凄厉的叫喊,叫宋慈音手里的碟子直接打翻,落在了地上,裂成无数碎片。

    “玉婉!玉婉!玉婉”声声泣血呼喊,一直在外候着的蔡叔立时两步并成一步,掀开门帘进去,不过须臾便出来,往正院跑,急急忙忙将那做白事的知宾请来。

    “你去,看着你父亲!”宋慈音推了一把傅渝,转身过来抱住傅小蔓。

    跟瞬间失了魂般,傅小蔓愣呆呆地跟宋慈音喃了一句:“阿音,我跟你是一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