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

    这样一运动,出了一身汗,卢南琛也清醒了,她问这句话时,他正给她理着额前碎发。

    “主要靠忍。”

    似乎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微微侧身一笑,神态有些倦:“我好困。”

    “困了就睡,我在这里。”

    她真的稀里糊涂就睡过去了,且睡得深沉。

    梦里依稀感觉有人在给她擦脸擦手,换衣服,但她都没醒。

    直到一声惊雷炸响在天际,她仿佛又到了刑场,每个人的脸上,悲凄的,嘲讽的,愤怒的,都在她眼前滚了一圈,雨水裹着血水冲刷着大地,她满脸血迹,失魂落魄地回了盛公馆,推门的刹那,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那日夜间穿红衣的女鬼直朝她扑来。

    “啊~~~”

    她自梦间惊醒,屋里空无一人,静悄悄只余雨声。

    下意识摸了摸四肢,确定全须全尾之后,她下了床,绕过床前的屏风往桌那边瞧过去,依然无人,至此她才确认卢南琛确实不在屋里。

    他去哪里了?是去做事了吗?

    她忽地想起出发来南浔的时候,他说过,来南浔也是有事。

    那应该是去处理事情去了吧!

    她立在窗前看了会楼下的河,雨声萧瑟,河里悠着几只乌篷船;视线稍微上抬,便见连绵的马头墙,高低错落,在雨里静穆。

    她转身半合了窗子,到桌边去,桌上放了新做的点心,壶里的茶也是温热的,茶托下压了一张纸。

    外出办事,中午等我回来吃饭。

    她瞧了瞧天色,应该已是半上午了,想必过不了多会,他便回来了。

    她抓紧时间洗漱,随后吃了点心,喝了茶便从栈的后门绕到河边去。

    沿河的屋子都建有屋檐,长长的连成一片,可遮阳,可避雨。

    每间屋子的走廊前都辟有方方正正的一块空地,侧面修了几级台阶。雨季河水漫上来的时候便在空地上洗菜淘米浣衣服,河水下去之后,便沿着台阶往下走几步再重复同样的动作。

    如今正是雨水充沛的时节,她寻了一处空地,又借了把竹椅子,撑伞往那河边一坐,河水就荡在她脚下,周遭安静,偶有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也只是更加增添了小镇的静谧而已。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容易让人放空心思,忘了外界的纷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敲在她伞面上的雨声小了,甚至没了,可河里还荡着雨圈,她回身往身后瞧去,自伞檐下漏出一双湿润的眼睛来,沾惹了雨意的眸子实在是让人止不住地心动。

    “怎么坐到河边来了?这地儿湿气大,坐久了会冷!”

    卢南琛觉得这样自上而下看她有些不舒服,便蹲下身来,与她视线持平。

    “听雨声。这里真的好安静啊!”

    “陪你听一会,只一会儿,太久会着凉的!”

    他说的一会是真的一会,主要还是看她有些冷意了,便催着她回去了。

    许是两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她始终没怎么敢抬眼瞧他,仿佛昨晚因为情动而不能自己的是她而不是身边这个牵着自己手的男人。

    午饭之后,二人将桌子搬到窗边,就着天光和雨声,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写字,仿佛再平常不过的夫妻了。

    及至晚间,二人玩闹一番便都睡去。

    第二日一早早饭还未用完,便听伙计领了人上来说是刘家家主派管事来请卢先生往小莲庄赏荷。

    宋慈音一脸懵,独卢南琛笑笑,替她擦去嘴角的米粒道:“小莲庄的荷花这个时节去赏,最合适不过,音音同我一起去,等赏了荷花,下半晌往那藏书楼去,那里藏书丰富,这市面上没有的说不定都能在那里找到!”

    “私家藏书楼?”

    “嗯,刘家的。我与他家四少爷,同在英国留学,私交还算浓厚,此番来南浔,顺便看看故友!”

    宋慈音点点头。

    饭毕,二人随同那管事往小莲庄去,进门直奔荷花池,那里有一水榭,摆了瓜果点心,并两个小丫头伺候。

    卢南琛同她闲话了片刻,便被人请走,留她一人在水榭里。

    两个小丫头也不怕生,见她待在水榭里待得无聊,便提议她到连廊里走走,一路上叽叽喳喳给她介绍,又给她拿了好些鱼饵,撒在那荷塘里。

    不过才一会,先前那管事气喘吁吁跑来,见她在喂鱼,玩得正开心,不禁松了口气,开始跟她汇报卢南琛让他传的话。

    先生说

    先生说

    还有,先生

    先生还说

    等等有的没的,听得那两个小丫头捂嘴笑。

    “我都知道了,您让先生好好办事!”

    午饭后,外间又下起了雨,幸好她已经到了藏书楼,小丫头直接领着她到了二楼靠窗的桌子前,便退下了。

    这是间在藏书室里开辟出来的读书室,一张黄梨木的大桌子,两侧各放了把椅子,桌上放了盏油灯,外面仔细用玻璃灯罩罩了起来,再有便是一炉香,她来的时候已经是燃着的。

    她往四周扫了去,发现颇多名人字帖,还有上好的毛笔与宣纸,配套的还有各式各样的砚台。

    “辟雍砚?仿的?”

    “蕉叶白,呵,还真是!”

    她瞧着有些爱不释手。

    “宋小姐是个行家。”

    正专心呢,冷不丁身后一道嗓音传来,温润润的,没有攻击性。

    宋慈音赶忙回头,见来人穿着月牙白的长衫,手里端着个小巧的茶壶,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和善:“可有看上眼的?尽管拿走。”

    “您这里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好东西,收来不易,怎敢夺人所好?您太气了!”

    她猜来人应该就是卢南琛口里说的那位刘家四少爷。

    “好东西要配识货的人,要不然,譬如这砚台吧,它就是一堆破石头!认识一下,我叫刘博文!”

    他堪堪伸出手来,宋慈音微愣,随即也伸出右手。

    他只轻轻握了指尖,片刻就放下。

    “我叫宋慈音。”

    “守卿有跟我说过你,燕大历史系学生,写得一手好字。我这一排文房四宝就没看上的?”

    “君子不夺人所好!谢谢您的好意。”

    她还是拒绝了。

    刘博文呷了口茶,望向楼梯口,随即笑道:“也不白送,守卿说你字写得好,巧了,我从小字写得就不好,就羡慕字写得好的人。这样吧,我以一套文房四宝跟宋小姐换副字,我们湖州呢,古时曾有一位松雪道人,临摹过王羲之的兰亭序,我这有藏本,宋小姐可要临摹一副?”

    “您说赵孟頫?我可以看一下吗?但是临摹就算了,那些都是大家,我没那火候,就不班门弄斧了!”

    刘博文又看了一眼楼梯口,往另一处书架去寻字帖:“宋小姐自谦了。守卿这人不轻易夸人,他既夸了你的字,想必肯定有过人之处!”

    宋慈音在无人处吐了吐舌头,暗想,你怎知他这样说,不是缘于他对我的偏爱?

    “他爱开玩笑,您别当真。我今日能到这藏书楼来看书,全都托了您的福,我给您写一副兰亭序,权当我对您的谢意!”

    她两句话便将这件事的因果掉了个。

    不是刘博文以文房四宝换她的字,而是她以字来谢他让自己进藏书楼读书。

    “你们在聊什么呢?”

    卢南琛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靠在书架上,嘴角噙了抹笑意,对着刘博文轻轻一挑眉,后者会意,将赵孟頫的那副临摹帖抽出来,递到宋慈音手上。

    一面又笑道:“宋小姐,文房四宝您可劲挑,是我欠守卿的。”

    闻言,卢南琛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刘博文走到他身边,一拳捣在他肩头,大叹:“输了,输了输了!走吧,楼下有棋盘,杀两局,叫她安安静静看书写字!”

    二人下楼后,宋慈音回到桌边,细细拆了字帖出来看。

    这个下午她过得甚为安宁,窗外是雨打芭蕉,窗内是焚香阅览,

    看得累的时候,她趴在桌上发呆,细琢磨下越发觉得这趟南浔之旅,是卢南琛带着她来散心的。

    她喜欢江南风景,这个知道的人不多,她也不知卢南琛是从何得知。

    她喜欢古籍字帖,对写字的笔有极高的要求,这个倒不难发现,只是为何她来这藏书楼,那位刘家四公子,一拿就是她所求多时的赵孟頫临兰亭序的字帖,说是巧合,她觉得多少有点太巧合了。

    她觉得是卢南琛告知的,可是,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临近黄昏,雨又下大了,屋里光线渐渐不济,有小丫头上来小心翼翼给她点了灯,她却拒绝了,怕自己初来乍到,把握不好烛火的使用,烧了这一屋子的东西,那可就是太罪过了。

    她悄悄下楼去,却在楼梯上听见楼下细细传来二人的谈话声。

    “这局我又输了,那件黄地青瓜缠枝的瓜棱瓶也归你了!我说你什么时候学的棋,怎么这么厉害了?”

    “是刘兄谦让了!多谢刘兄割爱资助,为革命事业出了一份力!”

    “别把我说得那么高尚,我这是输给你的!你爱怎么处理是你的事!哦,只一条,别让老头子知道了!”

    “知道,老爷子是心在曹营!”

    “说那么直白干嘛!再来一局?”

    “不了不了,天黑了,雨也大,就先回去了!”

    “是不早了,行,棋不下了,咱们吃饭!这你可不能推脱,我跟厨房交代过了,晚饭咱们单吃,咱哥俩喝点小酒,醉了就在这里歇下!这么大一个院子,还怕装不下你和宋小姐啊!走,走,去叫宋小姐吃饭!”

    宋慈音立在原地,等他们一开门,赶忙装作是刚从楼上下来。

    见她两手空空,刘博文忙道:“怎么一件东西都没拿?宋小姐,你可别跟我气!这样吧,先吃饭,我让下人给你准备!”

    宋慈音想说点什么,却见卢南琛在刘博文身后对她点了点头,于是改口道:“那就先行谢过刘先生了!”

    刘博文爽朗一笑,招呼他们往他的院子里去吃饭。

    晚饭只他们三个人,吃的尽兴,聊的也痛快。

    大多聊的是他们留学的那段时间,刘博文属于一喝酒嘴便没把门的那类人,记忆力还好,便是连他们在留学期间遇到的异国桃花,每个人什么特点,因为什么和他们产生交集,都记得一清二楚。

    二人嘻嘻哈哈,你来我往,浑然忘记了还有一个在旁看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