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芬睁开眼睛,其实她一早便醒了,宋慈音与白跃彬之间的对话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也听得七七八八。

    少了一桩心事,她免不了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自己的事情上了。

    其实宋慈音那句没说完的话其实很对,她在医院醒来后,曾无比讨厌她自己还活着。先前因为那小东西存在所导致的所有反应都没了,好像那小东西从未来过。

    也好,这世间真肮脏啊,不值得那小娃娃来这人世走一遭。

    白跃彬见梅玉芬不吭声,一双美目半合,只余眼泪顺着眼角流个不停,只得叹气道,“到底是没缘分,倘若你真喜欢孩子,赶明儿我给你留意一下,如何?”

    见梅玉芬还是不吱声,白跃彬心里不是滋味,“那孙家你也不是不晓得,那就是个虎狼窝,倘若你这孩儿平安降世,知道的人明白你是自己喜欢孩子,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母凭子贵分那孙家一杯羹,到那时,再叫歹人害了你那孩儿,那才真是叫挖人心肝,你这孩儿心疼你,如今早早离了你,也是一桩好事!”

    梅玉芬偏过头,冷冷地盯着白跃彬,后者也死死回盯了过去,“你就算是要借种,找谁不行,偏找那孙良?他有什么好?”

    “你在教我做事?”梅玉芬不淌眼泪了,侧目觑着白跃彬,“我不找他,找你,你愿意吗?”

    白跃彬脸色尴尬,慢慢竟红了起来,见他这副模样,梅玉芬本想冷笑,却见他缓缓开口,“愿意!”

    梅玉芬如遭雷击,反应过来后,竟有点慌,随后才吃吃笑起来,“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你有什么好?一个穷酸大夫,老娘才不愿跟你过那种苦日子呢!老娘过够了!”

    白跃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涨得通红,颤抖着指着她好半天,才把药箱一背,拂袖而去,“自甘堕落!”

    直等到他走了后,梅玉芬才趴到枕头上,一边哭,一边狠狠砸了两下床板。

    他长身玉立,两袖清风,一生都在悬壶济世,那是死了以后能做神仙的人。

    而她呢,她十几岁沦落风尘,从清倌到红倌,赔笑喝酒,抽烟打牌,潇洒快活,人人都说她不要脸,是下流的妓,是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人。

    他们怎么能在一起呢?他不在乎,可她在乎呀!

    也许是被梅玉芬那天的话气到,白跃彬一连几天都没进她的屋子,一开始两天干脆只是送药来。后来还是宋慈音察觉到,硬是让他给自己瞧病才给他又请过来了。

    因着年关将近,于妈开始打扫屋子,但人手不够,还特地去天桥雇佣了短工回来。屋里的东西都被搬了出来,一片乱糟糟的。

    宋慈音便干脆搬去了戏院的那边的东厢房去。

    相比较起添香馆后院,这里还热闹些。戏园子自养的戏班子,有几个年纪尚小的,没戏上场时,一天净在前院里练基本功了。

    老柳这些天也不得空,年底多少是要准备些节礼,送到那些老主顾门上去的,顺便递一张正月里的戏单子,但凡有来头的,喜庆的戏都在上面了。

    “老柳,这年前最后一场戏可是二十八?唱的《凤还巢》吗?”

    二十四日那天午饭,她终于逮着了老柳。

    “是的呢,程大家和林大家的戏!”老柳端着个海碗,大口吸着面条,时不时剥瓣蒜塞嘴里。

    “二十八那日的戏,孙良孙老板会来吗?”

    “会的,我老早便给他留了位置,这《凤还巢》啊是孙老板最爱,他又是程大家的戏迷,能不来吗?听说这程大家最近稍微改了一点唱词,又添了新的故事进去,所以大家都想争个第一看看!”

    如此,宋慈音便有了底。

    待午饭后,阿东带着一摞账单过来,外人看来是核对账单的,只一进房间,便压低声音道,“小姐,都办妥了!”

    “画眉那边呢?”

    “她哥哥见到她了,活蹦乱跳的一点事没有,就是,就是她哥哥想带走她!”

    “可以啊,我们多少钱买的,便拿多少钱来赎,少一分都不行!”

    说这话时,宋慈音连眼皮都没抬,阿东心里倒是略感惊讶。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听她说话都是和和气气,他们这些做活的但凡遇到一点棘手的事,通常都是想找她,而不是梅姑。一是因为她心慈,好说话,二是因为梅姑听她的。

    他今日来之前,还在想,依音音小姐往日的处事,她定会撕了卖身契放画眉回去。

    可是,就在刚才,她说“少一分都不行!”

    啧,音音小姐变了。

    “她哥哥倒是给了个数,但是不够,一半多一点!”

    “让他带回去吧!剩下的立个字据,让他慢慢还!真不明白,早知现在要回去,为什么当初要卖进来?”

    “这个我也给您打听了,说是跟人外出押货,往关外,天气不好,又要防着土匪,耽误回来的时间了,家里老娘生了急病,这不,家里就剩个嫂子和两个娃,只能画眉这丫头出来了!”

    “原是这样!”

    “那立了字据,人跑了怎么办?”

    “不会跑的,若要跑,他怕是连那一半多一点的钱都不会给咱!其他的事都妥了吧?”

    “妥了!”

    “那你明日来一趟,我是于妈剪了一些窗户花儿,还有几张年画,对联,你帮我送到”宋慈音忽然意识到,她不知道对方住在哪里,愣了片刻后,才勉强道,“便送到狐狸塔高坡胡同6号,另备些节礼,贵重点的,一并送过去!便说,是宋小姐送给卢五爷的谢礼!请他们务必收下,交到卢五爷手上!另外,递张请帖,邀他二十八过来看戏!正月里的戏单也递一份!我往日用的包厢给他留着!算了,这个我跟老高说吧!你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就是,燕儿最近非常积极,什么事都插一脚,是您这边授意的吗?”

    “对,且让她疯这几天吧!”

    宋慈音合上书,摩挲着封面,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棱儿照进来,洒在她的头发上,若看的不清楚的话,便觉她的发丝儿都在发光。

    这几日的天气忽然暖和起来,午后更是让人觉得像是春天来了。

    但是老北平人都知道,出现这种反常迹象,必须留神起来。

    因为不出两三天,必是彤云密布,大雪将至。

    二十八这一日上午还是暖洋洋出了太阳,晌午一过,便是晴一阵子,阴一阵子,到傍晚的时候,风已经刮起来了。

    不声不响里,大雪就飘了起来。

    宋慈音坐在屋头,依旧翻着那本wutheringheights。于妈捧着一套新衣裙进来,见她散着头发,便净了手,拿着梳子细细给她梳了起来。

    “于妈,我都好大了,您放着吧,我等会自己来!

    “音音好大在于妈眼里都是孩子,怎么想起让我给你找这套粉色衣裙了?于妈早就说了,妞儿们穿粉色得意!于妈给你扎半个挽花头,配衣裳,合适!”

    于妈的手很轻巧,三两下便给她松松挽了个花髻于脑后,剩下的半截头发她用手指绕了绕,搁到胸前来,“赶明儿,你去烫个头,跟那些世家小姐一般,好看!”

    宋慈音笑了笑,自梳妆盒里拿出口红,对着镜子细细抹了起来,随后又在额头有伤的地方上了粉,最后才又挑了双珍珠耳坠戴上。

    镜子里的人,红唇似血,眉如远黛,美则美矣,但总好像缺了一点东西。想了片刻后,她才抬眼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挑眉,一种媚便出来了。

    于妈瞧着她换上新衣,神色带喜,不禁打趣道,“音音这是要见什么人?这般开心!”

    “是呀,是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像应景似的,她这边话音刚落,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随后阿东探身进来,“人都到了。一个都不少!”

    “南风到了吗?”

    “到了,这几天把那人哄得正不知南北呢!就差最后一步了!”

    “那就好!”

    顿了顿,阿东又道,“现在就要绑人吗?”

    “不忙!让小北盯紧一点!”

    “好!”说罢,阿东转身欲走,临出门前,他又加了一句,“卢五爷没来,碍事吗?”

    宋慈音照镜子的动作一顿,随即恢复正常,“随他去吧,不碍事!”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待她出发去戏园子里时,地上已是厚厚一层,一脚踩上去,“咯吱”一声,分外好听。

    刚一进去戏园,一连串的叫好声便将什么声音都淹没了。

    因着是年前最后一场戏,今晚来听戏的人格外多,便是连大门都打开了,挤满了这两位大家的戏迷。

    门外大雪纷飞,门内满堂喝彩。若不是因为她今天有事要做,她定是也愿意倚在后台,凑一凑这热闹。

    好不容易挤过人群,上了楼上,途经自己常用的包厢时,确实是没看到人。她心里有一瞬间的波动,好似心里一直压着期望,想他来。

    愣神的档儿,她恍惚听见有人叫她,又觉有道视线随着她,可一转身,除了人头攒动,什么都没有。她在心底暗嘲自己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