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芬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有点慌,等她看到那小报上用大字标着:章台女嚣张上裴门,裴老太太被气倒。

    “啊哈哈哈,你干的?”

    梅玉芬也来不及细看文章,只粗略、一扫,反正她也知道这文章里的诸多细节大部分都是杜撰的,深宅内院的,消息哪能那么灵通呢,不过是知道个头,知道个尾,中间全靠想象。

    “这死老太婆也有今天!好,好啊,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开心就好!”

    宋慈音又转过身去,抄书。

    “你不开心?”

    “开心啊,为什么不开心?这骂人的滋味是真痛快!”

    想起裴老太太跳脚的模样,宋慈音心里就觉畅快!

    “你终于开窍了!”

    梅玉芬连忙端了个凳子过来一起坐着,“你快跟我说说,你去干什么了?能给这老太婆气倒?”

    “我去,我去要了盛公馆!”

    “什么?”

    梅玉芬一惊,“你,他们知道你身份了?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声?”

    “对啊,要不然那老太太怎么能气倒呢?”

    宋慈音冷笑一声,“我想过了,这个事情必须趁着这个机会办!”

    “那给了吗?”

    梅玉芬问,但随即又自嘲似地答,“肯定没给,就他家那德性!当初那场婚约还是当着众多世家的面定下的,二人换过庚帖,板上钉钉的事,这都能毁,何况是盛公馆!他家还花钱了!你打算怎么办?”

    “找律师告他!”

    “可他自己就是北平高等法院的法官,就算知道他知法犯法,也不会有律师去触这个霉头,前途不想要了?”

    梅玉芬对这个办法一点都不认可。

    “所以要趁热打铁啊!”

    宋慈音眉间一挑,示意她看小报,“这些小报可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大法官,只要能吸引人眼球,能赚钱,什么都能写!我去裴家这一闹,也算是给他们留了时间!”

    “这样一闹,你与那裴四公子,欸,可惜了!”

    “你怎么又舍不得了?要不,我再勾勾手,保准把裴四公子的魂都勾回来!”

    宋慈音揶揄。

    梅玉芬掩面假装嫌弃,“呸,你倒真是学了不少下流话!”

    宋慈音笑了起来,不经意一抬头,便见院子里的梅树下,阿菊低着头,杵在那不动。

    “梅姨,你去旁边厨房里看看早饭吃什么?我跟阿菊说点事!”

    “什么事,还不能让我知道?”

    虽这样说,梅玉芬还是很配合地起身出门,往厨房里去了。

    阿菊被宋慈音带回屋,关上门。

    宋慈音瞧着她憔悴的脸,红肿的眼睛,干脱皮的嘴唇,忙转身倒了杯茶:“先喝水!”

    见她到底是喝了水,宋慈音才软下声音。

    “你是来向我辞工的吗?”

    阿菊没出声,点头。

    “你跟老柳说了没?只要他点头就行!”

    说罢,起身,从桌子的另一端拿来几张纸,是她一早准备好的:“至于这工契,便烧了!”

    她将契纸扔进炉子里,火光瞬间吞没,她又自抽屉里取出一小荷包银元。

    “这里是十五个大洋,算是我的赔罪!毕竟,毕竟是在我这里做事!”

    阿菊忙把荷包推回来,连连摇头,嗓音嘶哑,“不关您的事,不关您的事!”

    说着说着,竟跪到地上去,“今日,今日,阿菊只请求音音小姐一件事!”

    “你说!”

    “我遇的事,我认了!我妈说的对,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我今日来是想指望音音小姐,替我寻个人,恩人。”

    “恩人?”

    “对,前天晚上我太慌张了,他救了我,打了人,可我跑了,我不知道他后面怎么样,我听见有巡警的哨子声,他会不会被抓了,可是,可是欺负我的人不是他,不是他呀!”

    回想起那夜,阿菊就止不住地发抖。

    她走过的街上,明明还有稀稀疏疏的几家亮着灯,可是等到那些人对她动手动脚时,她大声呼救,求饶,那些灯无一例外地灭了。

    好不容易有家人开了窗户,大声质问“干什么?”

    她以为有希望了,她有救了。

    可是那群人一句“看什么看,小心杀你全家!”便让那家人关了窗,再也没吭声。

    她认命了,她妥协了,她觉得活着就好,她还有母亲,还有弟弟妹妹。

    这一件事她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可那群人是往死里折磨她,分明是要毁了她才罢休。于是她趁那趴在她身上,正春风快活的畜生不注意,一口咬在了那人脖子上,又趁着那人吃痛,屈膝捣在了他命根上。

    在旁围观的其他畜生,忙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朝她抓来。

    她都来不及裹上外套,便扒开了门,她觉得生路就在以前,可是她又被抓住了,那群人抓住她头发,死命往门框上撞。

    一下,她扣住门框,砸在了手上。

    二下,那救命的英雄就来了。

    她倚着门框,趁他们打的难分难舍,爬起来跑了。

    “那娘们跑了!”

    她听到有人追来,可不一会那人就被打倒在地。她不敢回头,她在胡同里拼命的乱窜,直到她听到哨子声。

    身后追她的人终于止了步。

    她躲在垃圾堆里,不远处巡警骂骂咧咧,巷子里狗叫连绵。

    最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安全了。

    “你看清长相了吗?”

    “没有,天太黑了!只觉得他人特别高!进门都要低头。”

    阿菊哆嗦着嘴唇。

    宋慈音一下子想到那个大高个,叫什么陆城。

    那人脸上也带着血,身上衣裳也有撕烂的痕迹,会是他吗?

    “那人不大像燕京人,听他骂人的话,倒像是沪上来的。”

    阿菊强迫自己又去想了想那夜的事。

    “音音小姐,您一定要帮我问问,若真是把他抓了,我,我……”

    她能怎么办呢?到警局自揭伤疤,让人人都知晓,她做不到。

    可不弄清楚,让恩人背了黑锅,她也做不到。

    “这是我家祖传的玉镯子,女儿出嫁添作嫁妆,我妈给了我,我今天拿出来,若恩人背了黑锅进了大狱,您把它卖了,使几个钱,让他过的好一点,若没被抓,您又问到了人,也把这个送给他,当作谢礼,谢他救命之恩!”

    “你怎么不自己去呢?”

    问完,宋慈音才觉问的多余,以阿菊现在的心态,她能来找自己,已是了不得的事了。

    “我去问问吧!”

    宋慈音觉是陆城,可是地点不对:陆城关在毓秀街的警察所,章台巷离得甚远,这两个地方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

    夜里有巡警,也应该是这天桥警察所,不该是那毓秀街。

    “阿松知道吗?”

    宋慈音状似问的无意,可阿菊听到这个问题就如针扎了她屁股,立马跳了起来。

    “他,他知道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那便走吧。”

    关于阿松和阿菊两个人,宋慈音心里有个恶毒的猜测。

    阿菊的叙述,是可以看出来她即便当时被欺负了,她也没想过寻死。

    可是后来为什么到了长乐戏园,安全了,她反而上吊自杀了呢?

    按白先生的说法,阿松的酒里加了醉草,加了合欢散,前者能让人昏昏欲睡外加腹泻呕吐,那么后者呢?后者若发作,是燕儿还是阿菊承了那后果?

    也许是阿菊吧!

    所以她才会这么迫不及待辞工,才会在听到阿松的名字时这般敏感暴躁。

    她真勇敢。

    看着阿菊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走廊里时,宋慈音头一次由衷地感慨。

    “你说她为什么不选择报警呢?”

    梅玉芬端着两碗豆汁并三四个焦圈进来,眼神却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宋慈音。

    “换做你,你遇上这事,你会去报警吗?报警有什么好,生怕别人不知道吗?你就单看你,一个小报上胡乱杜撰的就能让唾沫星子淹死你,何况是qj这么大事,不被人后头戳脊梁骨,骂死才算怪了!”

    “可明明,明明阿菊才是受苦的那个人!”

    “他们才不管呢,他们只会觉得她脏,她恶心,她不配活在这世上!”

    说这话时,梅玉芬难得地苦笑一声。

    她当初不也是这样,被世人唾骂,骂她娼妇,破鞋。

    “想那么多干什么,吃饱了撑得?这都是命!这件事到此为止,再也不能多了!吃饭!”

    梅玉芬有点烦躁,将焦圈咬的咯吱作响。

    那豆汁她放了糖,明明是甜的,她却尝到了一股苦意。

    宋慈音没有梅玉芬那般活了几十年的通透,这几天,这些事,一件件,一桩桩,她面对了,接受了,反抗了,但好像都并不是出自真心,好像是有另外一个自己在逼着自己去应对。静下来的时候,她又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她总是在矛盾里往复纠结。

    她多想像梅玉芬那般,让自己不爽的事,一脚踹开,惹自己不开心的人,一顿大骂。

    宋慈音抄完书,已近午饭,她套上袄子,叫于妈晚点煮饭,便出去找那小杨去了。

    她也不知道小杨在不在家,只打算去他家碰碰运气。

    今天没下雪,天阴着,刮着风,比下雪更冷。

    她沿着章台巷主街朝北走,一直要到尽头了,才一头扎进一家小店里。

    刚入门,她便被那放在门边的纸人吓的魂都要飞了:黑粗的两条眉毛,大红的嘴唇,再加两个圆溜溜的黑眼珠子,你走到哪,他便看到哪!

    “吓着你了?”屋子里有声音,但是看不见人,“少见多怪!”

    又找了一圈没看见人,她放弃了,干脆一手拎起那纸人往一旁挪了挪。

    “就这会子,胆子就变大了?小丫头片子!”

    先前那纸人突然往前一步,给宋慈音吓得吱哇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