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与裴家人你来我往,各不相退,让她脑袋有点浑,甚至有片刻让她生出一种“不该去裴家讨要盛公馆”的念头。

    现下,冷风一吹,她又转而清醒了。

    讨要盛公馆不过是个借口,一个能让她光明正大进入裴家,剥离她与裴境安之间关系的借口。

    若不是裴境安拒亲,导致颜碧珍上门羞辱,再到各大小报嘲讽她野鸡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她也许还是愿意沉浸在风花雪月的假象里的,也还是愿意相信这个社会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也愿意相信人人生而平等。

    可是事实打了她好大一个耳光。

    她想起颜碧珍笑她: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自以为读过几年书就能跨入上层行列、痴人说梦。

    裴老太太更是直接:章台巷是什么地方,下九流的腌臜地、你说你是个女学生,那谁知道你下学之后呢、裴家世代为官,文臣武将皆有,断不会接受你这样出生的。

    她叹了口气,寻了个墙根停下歇脚。

    不远处是个面摊,三五个巡警正人手一碗面,呼噜噜吸得正是欢快。

    街对面有人在争执,吃面的巡警瞄了几眼,没当回事,继续低头吸面。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跟她说:看吧,这才是事实。

    “放开我!”

    有凄厉的女声自马路对面传出,宋慈音猛地回神,她觉得声音有点熟。

    “臭流氓,放开!救命,杀人了!”

    这下她确认了,这声音她真认得。

    她所住的章台巷,胡同众多,又连着天桥和前朝留下来的各地会馆,是以大多数戏班,风月馆子都聚集于此。

    这巷子口有一个缝补的小摊,常年坐着个年轻女孩,叫芸香,不过十七八,一手缝补刺绣的活信手拈来,巷子里很多倌儿的衣服或者伶人的戏服若有破损,定是叫她过来缝补。

    宋慈音同她早就认得,小的时候还一起玩过石子,逗过蛐蛐。

    有两年,她甚至还教了些字与芸香。

    此刻,再看那往日梳着麻花辫,一脸笑意的女孩儿被打翻在地,几个混混儿甚至在混乱中往她身上乱摸。

    “你大爷的!”

    宋慈音左右看了看,捡了半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随后跳出墙根,箭一般冲出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一辆黑色福特车正由东向西,风驰电掣而来。

    “吱~~~”

    刺耳的刹车声,宋慈音像只受惊的兔子跳起来,紧紧趴在了那车的前盖上,手里的石头硬是给那前盖剐蹭了一块漆下来。

    车里的司机惊魂未定,也来不及训斥,只慌忙转头确认后座上人的安全。

    “五爷,您可还好?”

    那叫五爷的男人自惯性甩出去当中调整过来,低下头捡起被甩脱的帽子,食指微微弹了弹帽檐,“看看车坏了没有?”

    司机忙应了,开车下门的档,只在心里惋惜:才开半日的新车,啧啧,这野丫头死定了!

    车盖上好长一道划痕,与周遭新亮的黑格格不入,让人看着又气又恨。

    “爷,前盖上有一道好长的划痕,还不浅,要抓人吗?”

    “毛躁!”卢南琛掀开车帘,开了车窗,“那不是有抓人的吗?”

    司机顺着他的视线瞟向那一路小跑过来的巡警。

    “不接受私下和解赔偿,让她进去好好长长教训!”

    司机点头,转身跑开。卢南琛这才探出一只手,点了一支雪茄。

    马路牙子上,两方还在混战。

    卢南琛直觉那个拿砖块的女人背影有点眼熟,待她转过面来,他不禁冷笑,真是冤家路窄。

    半个月前,他才赏了这个女人两个耳刮子。

    他对她的看法只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的那些把戏在卢南琛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只有那些色令智昏的老男人或者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才会着她的道,上她的当!

    “别打了,别打了,警察,警察!都给我住手!怎么又是你们?”

    警哨此起彼伏,原本混混们见巡警过来,打算跑了,不料被宋慈音他们死死拽住,对方气不过,便趁着机会又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嘿,她这个暴脾气,不过她没机会抽回去了,身后有人上去就把砖头拍那人头上了,鲜血立马顺着人额角流了下来。

    “流,流,流血了!”

    被打的那个小混混,瘦的跟豆芽菜一样,满脸就那一双大眼睛特别突出,此刻他盯着满手的血迹,嘴巴一咧,就要哭出来,“我,我要死了!妈,妈,我流血了,我要死了!这也不是我打的!”

    “闭嘴,流点血而已,死什么死!”

    领头的是个精瘦的汉子,四十岁上下,满脸凶狠,脸上有刀疤,与那根豆芽菜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他一把推开众人,独把那豆芽菜拎到面前,对着前来的巡警,下巴一扬,“怎么着啊,这小子给我兄弟打了,看给人孩子打的!要死要活的!”

    “明明是你们几个欺负我,你还,你还恶人先告状!”

    芸香猛地蹦出来,伸开双臂,将那打人的小伙子护在身后。

    宋慈音揉着半边脸,余光悄悄打量了下那小伙子:破旧的褐色袄子外套了个半厚的背心,胸前背后都打了补丁,头上也是一顶破了的毡帽,唯独站的笔直,轻轻将护在他身前的芸香拉到身后,自个儿站到前头,狠狠拍了拍胸口,喉咙里咕隆咕隆了两句。

    原是是个哑巴!

    “原来是个哑巴!就算你是个哑巴又怎样,今天你打了我兄弟,不给个说法没完!”

    宋慈音知道他们想要钱,于是掩住口鼻,狠狠咬了下嘴唇。

    “真是你啊,音音小姐!”

    “嘶!”

    她被吓了一跳,这一咬就没了分寸,她捂着嘴巴,回过头去看来人,随后眼睛一亮。

    “杨,杨警官!巧,巧啊!嘶!”

    有血迹顺着嘴角渗出来。

    一开始宋慈音背对着马路,杨警官又没跟着其他同僚一起往里面挤,这才没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他们打的吗?”

    杨警官挤到当中去,用警棍指着那群混混。宋慈音忙不迭点头,一边又把挨了打的半边脸露出来,衬着嘴角的血迹,当真有几分可怜。

    反正两边都打了人,都流了血,一个都跑不了。

    “是!就是他们!”芸香见是熟人,立马从身后又钻了出来,“他们这群混子,自己赚不到钱,就来抢我们的,我们不给,他们就动手,他们还想欺负我,你看给我衣服扯得!我,我真恨不能一头撞死,我没脸活了,还有没有王法啊?”

    芸香一通捶胸顿足,宋慈音和杨警官面面相觑,这操作真他妈熟!

    要说芸香怎么能年纪轻轻就能在章台巷巷口占据有利位置经营她的缝补摊子,那完全是靠着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芸香又常年在章台巷,看了颇多的戏,演起来那是卖力又生动,不久就全是人对着那群混混指指点点。

    所有巡警,包括杨警官在内,都对这群混混司空见惯,此刻不过也是直接将身上的绳子取下来,“走吧,警局走一趟!三天两头,叫人不安生!”

    “欸,欸,你们敢,我们,我们是五爷的人!”

    刀疤脸依旧梗着脖颈。

    “哪个五爷?卢五爷吗?”

    人群外忽而有人道,一个胖乎乎的警官钻过人群,在场巡警见到他,都轻轻颔首道了声“秦队长!”

    “正是!”

    “那正好了,卢五爷的车叫这位小姐剐蹭了,正在大街上停着呢,我带你过去认一认?”

    秦队长右手一指大街中央。

    宋慈音心口一突:终归还是要赔钱!

    刀疤脸脸色骤变,“不,不,不了,天气这么冷,哥几个去警局避避风,避避风!”

    说罢,自觉伸出双手,任由巡警捆上。

    “队长,他们几个都是被迫的,不关他们的事!”

    杨警官指了指宋慈音他们。

    秦队长撇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随后指了指芸香和小哑巴,“你们两个走吧,她留下,跟我们回趟警局!你们大家都散了吧!看什么看!回家去!”

    他指的是宋慈音。

    “为什么?”芸香第一个跳了出来,“跟音音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为我打抱不平!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那,这位音音小姐,那辆车,”秦队长转过身,下巴一抬,点了点那停在路中央的车,“是您剐蹭的吧?”

    “多少钱,我赔!”

    她此刻才反应过来这卢五爷是谁。

    前些日子,她甚至还“勾搭”过这位卢五爷。

    “对不起了,音音小姐,卢五爷不接受和解赔偿,所以您必须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秦队长掏出绳子,“绳子我就不给你绑了,你自己拽着跟我们后面走吧!小杨,你带她回去吧!”

    “这才多大点事,音音小姐她愿意赔,队长,您给再劝劝!”

    杨警官有点急了,秦队长叹了口气。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关几天也就出来了!”

    宋慈音也跟着叹了口气,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辆车,后座上有手不停伸出窗口弹烟灰:狗男人!

    “小杨警官,你带我走吧!”

    “音音,音音!”芸香也急了,“我马上回去告诉梅老板,让她来毓秀街!你别急,你别急!”

    “不不不,你不要告诉梅玉芬!她知道了,回去定要活剐了我!你们走吧,你们走吧!回见,回见!我有办法的!你给人小伙子买碗面吃,谢谢人家!”

    芸香的脸唰一下红了,宋慈音心情略略好了起来。

    前面宋慈音跟着小杨慢吞吞回警局,后头秦队长不知和卢南琛说了什么,车便也跟着他们身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