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早上纪淳月的心情都颇为不错。

    刚驶出日喀则市区不久,就遇到了一群迁徙的牛羊,一只小羊从纪淳月那一侧的窗前经过,甚至还停留了一瞬,照了照反照镜。

    纪淳月笑得前俯后仰:“它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很好看啊!”

    说着,她就拉下了车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只羊咩咩。

    “小心一点。”江桓赶紧叫住她,“这边的羊可凶了。”

    纪淳月讪讪地收回了手,开了一瓶早上在日喀则买的高原之宝牛奶慢慢喝。

    “你今天有哪里想去的?”江桓问她。

    今天他们是要争取赶到萨嘎县住下,纪淳月努力地回顾了一下日喀则到萨嘎的路上有什么好看的。

    但其实这一路都没有什么太有名的景区,而且对于他们这些资深走藏区的人来说,也不屑于去看那些网红打卡地。

    不过西藏处处都是景,这句话却是真的,只要随便停在某一处,天上的蓝天,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牛羊都是一幅美丽的画卷。

    “就看见哪里好看我们就在哪里停下呗。”纪淳月咬着吸管道,“反正只要在藏区,去哪里都无所谓。”

    江桓思索了一下:“日喀则到拉孜这段路的确没什么好看的,不如我带你去达格架喷泉吧?”

    纪淳月一听就来了劲儿:“好啊!我上次准备去的,还带了泡面,但是路上下大雨了,后来就没能下去玩。”

    达格架喷泉是拉孜县到萨嘎县路上会经过的一个温泉,其实在后藏地区有很多这样的纯天然地热温泉,温度很高,可以煮熟鸡蛋。

    “你的意思是你想去煮泡面?”江桓问道,“那我们只能去江孜县城买,我车上可没有。”

    纪淳月连连点头:“好!”

    “这样的日子可真好。”纪淳月又坐了回去,看着刚刚远去的那群牛羊朝着那座同样在远方的雪山奔去,“我说什么你都知道。”

    比如从昨天到鲁日拉观景台的日托寺到今天的达格架喷泉,比如从熟稔地在路上找川菜馆到在日喀则的茶馆喝茶,不管是什么事情江桓都和她一样游刃有余,对藏区了如指掌。

    这片高原高高站立在亚欧大陆的中央很重要的位置,藏区也同样在纪淳月的心中占据了一大部分,她的情感都给了这片特殊的土地,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活都在围着这座高原转,所以她很难再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她宁愿忍受孤独也不要将就。

    纪淳月是有点儿叛逆,但这一次逃学来到拉萨才是她最出格的一次,她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却偏偏让她遇上了江桓,一个她说什么都知道的人,哪里都愿意带她去的人。

    甚至她早上买牛奶时想不起高原之宝的名字,支吾了半天,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江桓已经替她拿了一瓶出来,问她是不是这个。

    江桓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笑着。

    “哎,对了?”纪淳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的雪贡艺术大赛,你决定做什么?”

    “不知道。”江桓直接地说道,”我还没想好,不过不着急,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呢,那时候我还在不在藏区我都不知道。”

    但是江桓这一句话却让纪淳月突然泄了气。

    三个月以后,她也不知道她会在哪里。明明刚刚还在庆幸遇见了江桓,接下来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藏区终究是个乌托邦。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纪淳月都不怎么说话,江桓一开始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到了拉孜找到一家超市下车后,他才发现纪淳月看上去丝毫没有睡意,只是眼里又回到了那种无神的状态。

    “怎么了?”江桓问道。

    纪淳月摇摇头,说没事。

    但她的兴致还是降到了极点,江桓问她想要什么口味的泡面她也只说了一句随便。

    等好不容易买完东西出来,江桓还是没能弄明白纪淳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是他同意带着来的,他有义务问清楚。

    “纪淳月。”江桓把购物袋放在了车后座,“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纪淳月低着头,一直不说话。

    江桓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这才发现她的眼睛里又蓄起了泪水。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纪淳月这样的一个状态,第一次是她拿着驾照威胁自己的时候。

    江桓突然想起了纪淳月手背手腕上的那些伤疤,想起她总是无神的眼睛。

    但是纪淳月很快就躲过了他的手:“我没事。”

    江桓没有再多问,直接打开了车门把她抱上车,然后一路疾驰到了达格架。

    达格架的泉眼烟雾缭绕,热气蒸腾到身上,暖意混着阳光,令人舒心。

    纪淳月知道自己的情绪会突然间低落,这是她犯病的象征,幸而她刚刚一直在克制着自己,江桓也很体贴地没有多问。

    江桓拿了一张随行椅撑开,让她在泉眼边坐下,然后他又回车上拿各种食材和器具。

    纪淳月坐在那里,看着江桓熟练地煮着面,将各种调料以及他在车上自备的酱料都倒进了锅里,手法娴熟地拌着。

    鸡蛋被他放在稍浅一点的岸边里煮着。

    “你吃溏心蛋吗?”江桓问纪淳月。

    纪淳月下巴撑着膝盖,点点头。

    江桓把那一锅面递给她:“那你帮我拿一下。”

    说完,他就撩起袖子去温泉里拿鸡蛋,然后在岸边的石头上敲了敲,最后开始剥起了鸡蛋。

    纪淳月就这么看着他,看他小麦色的、结实的手正在做着最具有人间烟火味儿的事情,而他们的身后和四周,是高原无处不在的雪山。

    用最极致的野性对待最极致温柔的事物。

    纪淳月为这样的对比而感动,她之前每一次都是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想着那一座座雪山企图自救,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在这些雪山之下得到一个不言语的关怀。

    江桓把鸡蛋放进了碗里,然后又问纪淳月:“要把鸡蛋戳破吗?”

    纪淳月点点头,乖乖地把筷子和碗又递给了他。

    江桓轻轻地笑了笑,接过来把鸡蛋弄破,蛋液流出来,让面再次充分搅拌。

    他最后夹了一筷子的泡面,本来想就这样还给纪淳月,没想到她直接凑上来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

    江桓愣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阻止她。

    他看着她低头吃面的样子,睫毛也随着低垂下来,落出了一条上翘的弧线,还微微湿润。

    “怎么样?”江桓问道。

    纪淳月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居然会做饭。”

    “做饭多解压啊。”江桓又给她喂了一口,“切菜、熬煮、摆盘,每一步都很令人放松。”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纪淳月想了大半天,她还是决定对江桓说出来。说实话,她长这么大,几乎还没对谁那么放下心过。

    但是她总得学会如何交流、学会面对他人。

    那就不如从她信任的江桓开始吧。

    江桓正在处理地上的垃圾,也没抬头看她:“不奇怪啊,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觉得怎么好受怎么来,但是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

    “比如说,你需要我带你去日托寺我就带你去,你需要我用温泉给你煮面我就给你煮。”

    其实这样的话对于两个刚认识不过四五天的人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太真诚。

    但其实他们俩早在当年那件事发生时就已经有了联系,只不过纪淳月目前还不知道,他如今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尽可能地弥补。

    江桓继续说道:“你现在的戒备心重我知道,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只要你不说,我绝对不会多问。”

    纪淳月从他手里接过碗筷,自己吃了起来:“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我习惯了一个人熬过去。”

    “你说,所有人都能好好地在学校里待着上课,过正常的大学生活,就我天天想着要逃离,这到底是不是因为我太差劲了?”

    “不是。”江桓说,“你想想,你已经上过很多次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地区了,但是你安然无恙,若是换做别人,说不定早就送到医院急救去了。”

    说完,江桓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对她道:“说不定是连命都没了,那你说,是命重要还是好好学习更重要?”

    纪淳月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其实反观过去,她总是有点儿故意将自己陷在这样恶劣的情绪当中,因为她宁愿忍受这样的心理上的痛,也不愿意笑着面对那些恐怖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江桓处处都这么体贴妥当,懂她所想、和她有一样的热爱,或许这会儿她还是一个人在极度地内耗着,像渡劫一般。

    纪淳月吃了大半的面就吃不下了,还给了江桓:“你去洗碗。”

    江桓接过,无奈地笑着起了身:“好,那你在这里等我。”

    这附近不远处就有卫生间,江桓去车上拿了备着的洗洁精,纪淳月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身影,低头把鞋和袜子脱了,放进温泉里泡着。

    偏烫的温泉水清澈见底,浸泡着她洁白的脚丫子,好像她心里刚刚长出的所有嚣张的刺也一并别泡软了下来,一切的一切又在慢慢恢复着平静。

    从被陷在恶臭的泥潭里一下子转到了善良的达格架泉水之中,纪淳月终于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了自己此时此刻正被四周的雪山拥抱、被温泉呵护的境界。

    而这一切,都是江桓带给她的。

    江桓洗了碗回来,看见纪淳月正在温泉里泡着她的脚丫子,袖子卷了上去,弯着腰用手玩着水,纤细的小臂上有一个图案,被流动的泉水模糊了线条,让他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你有纹身?”江桓问道。

    纪淳月抬起脚撩了撩水,又把纹身露出水面给他看,是很简单的线条,看起来像是一座山。

    “南迦巴瓦?”江桓很快就认出来了。

    “你居然看出来了!”纪淳月很欣喜,“别人每次问我我都得解释一遍,南迦巴瓦是一座雪山,在林芝,很难才能见到全貌,但是春天的时候山下开满了桃花,会特别漂亮。”

    “但是很多人听完都毫不在意,后来我就不给别看我的纹身了。”

    南迦巴瓦山体呈三角形,犹如一座白色的金字塔,像直指天空的长矛,英勇无比。对江桓和纪淳月这样的资深藏区玩家来说,南迦巴瓦是一座很有意义的雪山,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江桓在她身边蹲下,问她:“为什么想要纹身呢?”

    纪淳月抚摸着自己手上那道疤:“我虽然只做过这一次,但是念头却出来过很多次,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我就约了一个纹身师,总好过我自己扎我自己吧。”

    当那只黑狗袭来的时候,对纪淳月来说,只有身体上的痛感才能缓解心理上的,既然伤害自己的事情太过残忍,那不如用极具美感的纹身来替代吧。

    江桓看着她瘦弱的小腿在水里轻轻地晃动着,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不为别的,只为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回想他自己的十九岁,他刚刚考上电影学院,满满的雄心壮志,发誓要称霸国内外电影市场,做中国第六代导演的开创者。

    但是现在的他,和纪淳月一样,习惯将自己藏身于这惊骇世俗的高原群峰之下。

    “你是不是很喜欢雪山?”江桓又问。

    “是啊,你不觉得如果能一直住在雪山里与世隔绝很好吗?”纪淳月道。

    江桓没有再回答她,他当然认可她的想法,但他是三十岁了才这样认为的,而纪淳月现在才十九岁。

    “好了,起来吧,等会儿过了正午气温降下来容易感冒。”他只能这么说道。

    “哎!”纪淳月拉住了他,“那你能不能抱我回车上啊?”

    江桓回头看着她。

    “我赤着脚跑回去脚底会脏的。”

    有一阵来自雪山的风吹过,在他们之间带起了一股看不见的暗涌。

    江桓低下身,一手搂过她的肩,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窝,将她抱回了车上,又回去帮她拿鞋和袜子。

    纪淳月坐在兰德酷路泽宽敞的驾驶室里,偷偷地笑着。

    其实他们都知道,让江桓回车上给她拿毛巾也是可以的,但是谁都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