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那张被她胡乱写上药方的镇纸,戚瑶心下突地一跳。

    她稳了稳心神,勉强不叫自己显出窘态,“不过是醉中信笔涂画的东西,阿玥莫要放在心上……”

    说着,伸手欲去拿殷怀玦手中的药方。

    她指尖将将触到纸页边缘,却见那执着镇纸的修长指节轻轻一抬,药方便又从她指尖离了出去。

    紧接着,马车里响起不辨喜怒的一句——

    “殿下便只有这一句解释么?”

    殷怀玦当着戚瑶的面将纸页展开,垂下眼眸看了片刻,随即语气幽幽道:“白芍、川穹、万寿果……”

    他将纸上所写药材一样样念了过来,每念出一个药名,戚瑶便如遭刑罚一般面色白上几分,额间也缓缓渗出细汗来。

    殷怀玦只当看不见她的变化,依旧慢条斯理念着,全部念完之后,才抬起那双妩媚勾人又疏淡的凤眸,将目光淡淡落在戚瑶面上,“殿下既然存心羞辱怀玥,又何必收回这药方。”

    “我没有!”戚瑶慌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实在是醉得厉害,也不知怎的便胡乱写下这药方命人给你送去,便连我也是醒来才知道……”

    “随意所写么。”殷怀玦弯了下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如此说来,殿下不知晓这药方的的功用?”

    最后二字似乎在那双形状完美的薄唇之间被咬得稍重,戚瑶不由得心虚地颤了下眼眸。

    犹豫了一下,她硬着头皮应道:“……是。”

    似乎是自己也觉得理亏,她抿了抿唇,又轻轻补上一句:“我不通药理,自然是不懂得这方子能作何用了,对吧?”

    戚瑶撒谎时的一言一行可谓是小心翼翼,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落在殷怀玦眼中的自己已经因着心虚和紧张涨红了面颊。

    不必过多猜测,殷怀玦只轻轻瞥上一眼,便知道眼前人所言非真。

    眼底掠过一丝讽意,殷怀玦并未立即拆穿她,只是等着她的下言。

    见他并未往下追究,戚瑶在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认真道:“今日我原想去慈庆宫去同你解释,只是又被其他事务耽搁了。阿玥,我当真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也并非有意伤你的心……实在对不住。”

    说罢,戚瑶提着一口气,仿佛是在等待审判的犯人。

    她脑海中浮现无数种场景,连殷怀玥梨花带雨地哭诉这种不大可能出现的画面都想象出来了。然而出乎意料的,对面的人面上依旧冷淡,并没有多的表情变化。

    “殿下既是喝醉了酒,怀玥怎么会怪殿下呢?”殷怀玦如是轻声道,尾音上挑,带着几分撩人的意味。

    他态度太好,戚瑶不免有些诧异,却又听那道悦耳的嗓音道:“只不过殿下不通药理,殿下身边人想来也是清楚的,手下的奴才也没个分寸么?”

    戚瑶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冷意,抬眼看去,倏然撞入一双寒凉眼眸。她从那双眼中瞧不出情绪,只觉晦暗不明。

    殷怀玦的目光实在太锋利,戚瑶有些抵不住地错开视线,微微蹙起眉头。

    迟疑片刻,她忍不住为守福等人辩解:“他们并不清楚缘由。”

    殷怀玦唇边的弧度冷了些,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殿下真是仁慈。”

    戚瑶心下缓缓升起轻微的不舒服,她语气也重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要怪罪我手下的人?”

    “怀玥不敢,不过……”殷怀玦刻意顿了一下,见戚瑶重新抬眸看他,才缓缓将目光落在手中的镇纸之上,“大安律令,为奴冒犯主子,本就当罚。”

    戚瑶终于知道自己心底那点不快缘何而来了——她从殷怀玦话中听出了些许阴阳怪气的味道。

    “殷怀玥!”她紧皱着眉头,破天荒在眼前人跟前摆出不悦的神色,“你有些过分了。”

    似乎是未料到她会为几个奴才同自己翻脸,殷怀玦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逐渐恢复理智的戚瑶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然而脱口的话如覆水难收,她微微怔了一下,便也只得勉力撑着强硬的态度,肃了肃嗓子道:“孤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只是孤同你的误会,你不要将无关的人牵连……”

    “咯噔!”

    话未说完,马车剧烈摇晃了下,戚瑶还未来得及扶住车壁,便在马车颠簸时直直朝对面扑了过去。

    戚瑶惊恐地瞪大了眼,眼看自己离那张昳丽又清冷的面孔越来越近,心下一凉。

    “殿下,方才绊着了块石头,殿下和郡主没伤着吧?”马车重新恢复稳当时,守福的声音在车帘子外响起。

    然而此时的戚瑶哪里还有工夫辨别守福问了什么。

    她只觉得丢人极了。

    因着方才前扑的姿势,此刻她大半个身子都跌入殷怀玦怀中,如绸缎般的发丝拂在她侧颊,鼻尖可嗅到似有若无的浅香。

    不似时下宫中命妇们追捧的脂粉香,倒像是月夜下幽兰的冷香。

    戚瑶惊魂甫定,注意力便不合时宜地被那香气引了去。

    她丝毫未发现殷怀玦透出几分嫌弃的表情。

    这不是戚瑶第一次栽进他怀里,殷怀玦蹙起眉来,心下略有些不悦地想这狗太子是没骨头还是体虚。

    不过眸光一瞥靠在自己怀里那道单薄纤细的身形,殷怀玦便又觉了然,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来。

    这狗太子真是无半分男子气概。

    车厢外未听到应声的守福有些疑惑,“殿下?”

    “咳,我没事。”戚瑶连忙从殷怀玦怀里起身坐定,整理好微乱的衣裳眼观鼻鼻观心,佯装一副什么都未发生的样子。

    她好不容易在原书女主面前强硬一回,没想到这么快便被打回原形。

    她面上维持体面镇定,心下却乱作一团,安静地等着殷怀玥开口。

    然而等来的是尴尬而冗长的静默。

    戚瑶难免有些挂不住面子,只得自己先开口道:“孤已经同你道歉了,那误会也不干他人的事,如若你不解气,你要什么补偿尽可以提。”

    殷怀玦挑了下眉,“任何事么?”

    闻言,戚瑶顿了一下,她总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跳。犹豫了下,她折中道:“天下总有孤办不到的事,我想阿玥你应该也不是那般不知分寸恃宠而骄……”

    戚瑶正说着,忽被车厢内响起的一声轻笑打断。

    她抬眸看去,只见殷怀玦面露微哂,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恃、宠、而、骄?”

    他拖长了语调缓缓道:“怀玥倒是不知,殿下所说的宠从何而来。”

    戚瑶鬼使神差地将殷怀玦话中嘲讽理解成了求而不得的幽怨,恍惚发觉自己似乎从未给过他偏爱。

    意识到自己嘴快用错了词,她忙解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因药方的事迁怒……”

    “咯噔”一声,马车又剧烈晃动了下,这次颠簸比方才要厉害得多。戚瑶的话又被打断,有了一次丢人的经验,她连忙紧紧抓住车壁,生怕自己再往前扑去。

    不过这次马车只颠簸了一下便停了下来,戚瑶正有些疑惑,见守福掀开帘子探进脑袋来,“殿下,二殿下的车坏了。”

    戚瑶顿了下,几乎是马上道:“让阿愈过来同乘便是。”

    说完,才仿佛刚刚想起车里还有另一人,笑了现下道:“阿玥不介意吧?”

    殷怀玦如何看不出来戚瑶想添个人以缓解尴尬局面的心思,不过也并不揭穿,只浅浅颔首道:“殿下随意。”

    戚瑶面上露出些许未藏好的欣喜,“快去将二皇弟请过来。”

    “是,殿下。”

    虽说对戚瑶的印象有些改善,可当她派人过来请他同乘的时候,戚愈还是不免有些不适应。

    他不知道戚瑶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不加防备,或者又是不是对每个人都亲昵得如此之快。

    虽这么想,但戚愈到底是没有拒绝。

    宫人撑伞将他送至戚瑶乘坐的车舆前,戚愈敛下眸中多余的情绪,掀帘迈入车内。

    然而在发现车厢还有旁人那一瞬,才藏下去的情绪又被引了出来。

    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今日如此烦躁。

    “阿愈,快坐。”戚愈一进来,戚瑶眼睛便亮了起来,活像见着了什么救命的神仙,拍拍自己身侧的空处,“坐这儿。”

    “……是,皇兄。”

    戚愈坐是坐了,可整个人坐得离戚瑶挺远,这叫正饱受殷怀玦“打压折磨”的她仍旧缺乏安全感,于是有些不满道:“坐得那么远做什么,皇兄能吃了你吗?”

    见戚愈虽面露犹疑,可最终还是依言坐近了些,戚瑶满意地点了点头。

    身边的戚愈叫她生出在殷怀玦面前气势大增的错觉,连带脊背都无意识挺得更直了些。

    看着那颇为好笑的动作,殷怀玦收回落在对面两人身上的目光,于心下轻嗤一声。

    当真幼稚。

    戚瑶可不知道殷怀玦如何看她,她只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终于暂时放松了下来。

    乘车不如策马快,到马场外的行宫还需不少时间,左右车里的人一个高冷,一个孤僻,她也懒得说话,便索性阖眼养神。

    然而才闭上眼没多久,马车又悠悠停了下来。

    饶是好脾气的戚瑶也被弄得有些烦躁,隔着车帘子朝外问:“又怎么了?”

    “殿下,是北姜王子那辆马车。”守福声音低了些,支吾道:“似、似乎也出了毛病……”

    戚瑶:“……”

    她好气又好笑,今日又犯倒霉了是吧?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车外便有几道脚步声响起。

    马车帘子被一只束着骨饰的手挑开,阿丹洛如刀削斧凿般的面孔闯入视野之中,他笑了下表明来意:“雨势渐大,殿下的马车可还能多容一人?”

    戚瑶回以他一个官方又虚浮的笑容,心下则将这几辆不争气的破马车痛骂了千百遍。

    人家阿丹洛都到车前了,难不成她还能开口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