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接见北姜使团这一日。

    大安藩属国众多,这半月以来,戚瑶随礼部接见过的使团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不过细细说来,大多数事情还是由礼部操办,她也只算打个照面走个过场,倒还算不得十分劳碌。

    只不过今日就不一样了。

    北姜同那些藩属小国不同,近年来疆土扩张不少,与大安又仅有一山之隔。更确切的说,北姜是个需要提防的强劲对手。

    如此一来,礼遇自然也要重视些。

    戚瑶的任务便是到午门亲自迎接使团,而后将他们带到奉天殿同众位大臣一同朝见天子。

    天边红日初升,戚瑶困意还未消,她无聊地理了理头上的发冠,朝守福问:“怎么样?”

    守福看着那顶原本妥帖却被她戳得歪了的发冠,有些哭笑不得,“奴才替殿下弄。”

    一主一仆正说着,忽听身后的人道:“来了!”

    顺着礼部官员的目光望去,戚瑶只见城门方向长长的一列马车缓缓而来。

    单单是从马车的数量来看,便可看出此次北姜所携礼品之丰厚,然而戚瑶的心思并未被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引去,反而将目光落在最前方的那道身影上。

    打首的青鬃马上坐了个着北姜戎衣的男子,仅是从挺拔的身姿仪态来看,便叫人想象得出相貌不俗。

    应该就是北姜王子阿丹洛了。

    戚瑶早知北姜一族骁勇善战,素以马背上的功夫见长,在亲眼见到北姜王子之前,她还以为对方当是个样貌粗犷、举止彪悍的壮汉。

    可事实恰好相反,远远望去,阿丹洛的身姿非但不显一丝粗莽,他骑在马上缓缓而来,反倒像文武兼修的状元郎。

    戚瑶正微微怔神间,马蹄声在耳边已越来越清晰。最后,一众人在台阶约百尺外的地方下了马,朝戚瑶而来。

    “北姜阿丹洛,见过太子殿下。”

    出乎意料的,阿丹洛的大安官话居然说得很好。

    戚瑶敛下眸中惊讶,朝他一笑,“免礼。”

    接着便是早已熟练的套话:“王子舟车劳顿千里迢迢而来,实乃我大安幸事……”

    戚瑶一边说着,一边大略打量眼前的人。

    大约是北姜人尚武的缘故,此次来访使团里的人个个魁梧奇伟,竟找不出一个如她这般身高的。

    阿丹洛不如他身后那些黝黑的北姜官员那般彪壮,如此对比起来,他整个人看上去倒更像是汉人。

    只是阿丹洛的身量是一众北姜人里最高的,戚瑶立在他面前,仿佛是雄鹰面前的小鸡崽。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对方五官十分深邃,眼瞳是浅淡的琥珀色,在初泄的晨光下清澈如琉璃。这样一双眼睛,大概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单纯——如果不看阿丹洛整张面庞的话。

    阿丹洛是高鼻薄唇的长相,五官本就带了几分攻击性,肤色又有些黑,在发间彩色尾羽和颈上骨饰的衬托下,整张脸透着野性的异域美感。

    那双眉眼反而中和了过分锋利的气质。

    他一开口说话,戚瑶脑海里便莫名蹦出“绅士”二字来。这个词和他异域特点强烈的面容或许不搭,但他身上的气质给人的第一感觉的确如此。

    戚瑶微有些出神,虽与对方说着话,却只是凭着本能在交流。直至耳边响起礼部尚书带有提醒意味的一声“殿下”,她才回过神来,发现阿丹洛亦在静静看着她。

    她尽量自然地错开相交的视线,道:“阿丹洛王子,请随孤来。朝会就快开始了,父皇见了你定会很高兴的。”

    阿丹洛颔了颔首,从容一笑,“烦请殿下带路。”

    戚瑶点头,之后的事情便是已练习过多次的流程,领着使团纳献随行的一批贡品,入殿进献书表。

    在奉天殿中,戚瑶再一次深感帝王的多变不可揣度。

    依照她同戚和相处的经验,她原以为对方会在朝上敲打敲打近年来动作颇多的北姜一行人,然而恰好相反,戚和一派笑容满面的样子,只是戚瑶总觉得那笑意不达眼底,里头藏了算计。

    她下意识去看阿丹洛的反应,却发现对方面上坦然不减半分。

    目光又不自觉落在立体的侧脸上,戚瑶居然鬼使神差想起殷怀玥来。

    阿丹洛的脸部轮廓理应给人很强的侵略性,被气度相和后却叫人觉得亲近。殷怀玥则恰好相反,她的脸孔精致绝美,偏生是一副疏离淡漠的样子,反倒成了高岭之花。

    正如此漫无边际的想着,戚瑶忽然惊觉自己竟将阿丹洛与殷怀玥扯到了一起,自己都吓了一跳。

    惊诧之余,又连忙迫使自己醒了神,将心思放到朝会上。

    她这次只是神游了片刻,看阿丹洛的目光也不算太直白,本以为对方应该未觉察到什么。

    岂料朝会结束之后,戚和命她带北姜一行人下去安置,阿丹洛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太子殿下。”

    戚瑶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已经被抓包了。

    忽略心底的些许尴尬,戚瑶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孤只是觉得王子很高,禁不住有些好奇,不想竟是冒犯了……抱歉。”

    将偷看说得如此体面,戚瑶都有点佩服自己的脸皮功夫了。

    阿丹洛脸上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定定看了戚瑶半晌,笑出声来。

    “无事。”他目光从上至下将戚瑶看了一遍,笑道:“殿下也很好。”

    戚瑶:“……”

    找不到地方夸可以不夸的,她对自己的身高多少还有些自知之明。

    一口浊气堵在心口,戚瑶权当未听见这话,扯出笑容做了个邀请的动作,“王子,请。”

    大安接待外国使团多安置于会同馆,不过近年来使团来访多为恭贺戚和诞辰,因此在圣节正式开宴前几日,俱由礼部将其安置在宫中增设的四夷阁。

    从奉天殿到四夷阁约莫半柱香,戚瑶走在最前头,阳光从身后投下,将一众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她将目光落在那道最长的影子上,忽然想起方才阿丹洛那句也不知是来往套还是有意讽刺的话来,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鬼使神差地踩了上去。

    意识到自己做出这种幼稚的行径,戚瑶心头那口浊气愈发堵了。

    身边跟着个守福没注意到她这细微的动作,却也极敏锐地察觉到自家主子气压低了些。

    “殿下?”

    “没事。”行过树下,日光被枝桠切割成淡金色的斑点碎片,戚瑶的靴子落在那道如镂空剪纸一般的影子上,低声同守福嘟囔:“长那么高有什么了不起的,难不成还能上天摘星?”

    她话音不大,守福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忍不住有些想笑,又怕伤了自家殿下的自尊心,只得强忍笑意附和:“就是!”

    如此,戚瑶郁结的心情才算是舒畅了些。

    将人送至四夷阁,戚瑶心想终于可以解放了,同阿丹洛擦身时,却听对方道:“太子殿下说的不错,阿丹洛确实摘不到星星。”

    戚瑶心下一个咯噔,他居然听见了。

    这是什么恐怖级别的耳力。

    还未想好如何应对,却又听对方开了口——

    “不过太子殿下若是喜欢,阿丹洛十分愿意邀请殿下到北姜做,北姜的戈壁滩上可以看到世上最美的星空。”

    阿丹洛说这句话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她,面上不见半分轻浮与玩笑。

    他甚至好像都不怎么在意戚瑶那一句带着冒犯意味的话,整个人的姿态舒展而平常。

    戚瑶顿了半晌,才尴尬地挤出一句:“好啊,若是有机会的话。”

    说罢,匆匆丢下一句“王子好生歇息”,便领着守福出了门,将之后的细节事宜全都留给礼部。

    经过这一遭,相比最开始的绅士斯文,阿丹洛的形象在戚瑶心中有了更清晰的轮廓。

    高大、从容、言谈自若。

    这才是一个王朝继承人该有的模样,她怔怔地想。

    离圣节还有三日,戚和于奉天门外设宴招待各国使团。

    才开宴不到一盏茶,戚瑶便已坐不安席。

    倒不是她应付不了这种场面,而是因为她坐席的位置实在是十分尴尬。

    坐在她两边的,一个是她还未能完全免疫的殷怀玥,另一个,则是前几日险些在宵禁时杀了她的孤僻皇弟戚愈。

    戚瑶真真觉得自己倒霉到极顶,面上虽勉强神色如常,内心却已是升起了略微的不安。

    阵阵丝竹声中,连教坊司精心准备的歌舞都成了干扰,扰得她心思越发浮躁。

    正皱眉熬着,一道身影忽然穿过香衣云鬓,朝她走了过来。

    “太子殿下。”阿丹洛手执酒杯立在他案前,自然地俯下身,“请。”

    宴上灯火辉煌,戚瑶被他眸中映着的光晃了一下神,不过很快表情合宜地点了点头,起身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太子殿下果然爽快。”

    戚瑶正欲同他套两句,却发现阿丹洛的目光已经朝其他地方去了。

    他在看殷怀玥。

    戚瑶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他道:“晞宁郡主还记得我么?我们在四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闻言,殷怀玦饮茶的动作一顿。

    “四年前,在战……”

    “不记得了。”殷怀玦语气冷冷地打断,敛下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抬首朝阿丹洛淡淡牵了下嘴角,“怀玥记性不好,还请王子见谅。”

    “这样么。”阿丹洛也笑了,仍旧看着那张面孔,“那可真遗憾。”

    两道视线于空中交汇,眸中各自藏了敌意和刀锋。

    戚瑶自然并未发现这些细节,她只知道阿丹洛同殷怀玥一副很熟悉的样子,还朝她递去新满上的酒杯。

    “怀玥不擅饮酒。”戚瑶听到殷怀玥如是淡淡道。

    进退有度的阿丹洛在此时居然异常固执,“是么?”

    便是再迟钝,戚瑶也察觉出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来。

    可他们总不能有什么矛盾吧?戚瑶想了想,忽然想起方才阿丹洛说的一面之缘,有关原著的零碎记忆被拼凑起来。

    她差点忘了,原著里这位北姜王子还真和殷怀玥有过纠缠。他在圣节宴上求娶殷怀玥未果,但因觊觎殷家兵权,在殷怀玥成为太子妃后,还以利益交换或威胁的手段同戚尧讨要殷怀玥。

    除了后期家破人亡的剧情,殷怀玥受苦最多的就属这一段了。

    戚瑶如此想着,额头上已经渗出不少汗来。

    她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咬了咬牙起身,在殷怀玦与阿丹洛俱是诧异的目光中,径自夺过了那杯酒。

    “郡主身子不宜饮酒,由孤代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