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过十六岁的少年而已,却已有了摄人的气势。

    冷澈的声音入耳时,戚瑶犹豫了下,没动。

    她尚在思考要不要赌一赌,戚愈却已失了耐心。

    “三、二……”

    “一”字出口的同时,戚瑶自暗处走了出来,右手抱拳叠于左拳之上,躬身下视朝戚愈行礼,“二殿下万福。”

    戚瑶将脑袋压得很低,戚愈也未去细看她的脸。确切地说,从她走出来起,戚愈便收了目光。

    “现下什么时辰?”

    “回殿下,子时。”戚瑶尽量声音平静地回答,又越发放低了姿态道:“奴婢……奴婢知罪,万望殿下宽恕。”

    闻言,戚愈倏然将目光重新落到眼前的宫女面上,眸中晦暗不明。

    眼前人冷静得不寻常,在知道自己犯了宵禁且撞见他人秘密情况下,居然敢从口中说出“万望恕罪”来。

    戚瑶也觉得自己这话太可笑了些,可她想不出更好的对策来。她料想就算她跪地求饶,戚愈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一阵静默之后,戚瑶听见戚愈又开了口。

    “哪个宫的?”

    戚瑶呼吸微微一滞。

    出来之前,为防被巡逻侍卫发现,她特意带了一块钟粹宫的牌子。虽说那些侍卫是奉命办事,可大多数人总该卖太子一个面子。

    可这一招在戚愈这里显然用不通。

    若是她猜的不错,万贵妃之所以对戚愈要求如此严苛,多半是觊觎储君之位。她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已经没有争权的可能,便将筹码都压在戚愈身上。

    戚瑶先前同戚愈鲜有交集,对他的性情知之甚少,还拿不准他是否也与万贵妃有同样的野心……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戚愈应当是不待见自己的。

    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从钟粹宫出来的。

    戚瑶能感觉到戚愈凉薄的目光正审视般打量着她,她脑中迅速思考着对策,额上不知何时渗出一丝薄薄的细汗来。

    思忖间,下颌忽然一痛,叫戚瑶从思绪中抽离了出来。

    戚愈捏着眼前宫女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并不十分明朗的月色下,隐约能看出她面上搽了妆粉。

    宫女描妆自然是极正常的事,只是无端的,戚愈总觉得面前的人不该生着这样一张平淡无奇的脸。

    思及此,他眼眸一暗,扣在戚瑶下巴上的修长指节顺着她脸廓线条上移。

    察觉到对方想做什么,戚瑶一慌,惊呼出声,“二殿下!”

    戚愈没有再继续动作。

    戚瑶一双杏眼中难掩惊惶,她缓缓垂眸看向那只未松的手,心有余悸,只怕他再有动作。

    戚愈是暂且打消了揩妆的念头,但不代表他怜惜戚瑶。

    于是下一瞬,戚瑶的下颌再次传来一阵剧痛,戚愈的力道比方才要大得多。

    戚瑶急促地喘着气,过分明显的疼痛感激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视线被迫与戚愈那双漆黑眼眸对上,她看见他眸底明显的冷寒杀意。

    只一眼,戚瑶便被震慑住,周身似有寒冰将她封住,动弹不得。

    她几乎都忘了怎么挣扎。

    恍惚之间,戚瑶鼻尖嗅到一丝铁锈般的味道,有什么温热黏腻的东西落在她下颌上,缓缓流过仰着的脖颈,极缓的洇入领口。

    那种触觉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脖颈间蜿蜒游移,戚瑶不由得被激起一阵颤栗,深吸一口气才醒了醒神。迫着自己往下看。

    血是从戚愈指掌间滴落的。

    戚愈的手很漂亮,修长且骨节分明,可那只漂亮的手上却布满了被刀、剑,抑或是弓弦割开的新旧伤痕。

    戚瑶甚至能看见正在淌血的伤口不止一道,如若凌虐亦有美感,戚愈玉白指节的伤或许叫人想起血中红梅,可戚瑶只觉触目惊心。

    戚愈他……到底遭受了什么?

    见戚瑶似是恐惧的神情,戚愈心底不自觉浮起一丝躁意,他紧了紧指节,“再问一遍,哪宫的?”

    鼻间的血腥味浓得无法忽视,戚愈的目光如刀刃般看着她,戚瑶几乎快要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大脑一片空白,戚瑶强忍压着恐惧,依照心中的想法,缓缓将手探入袖间。

    察觉到她动作,戚愈神色愈冷,手上力道又重几分。

    戚瑶疼得忍不住皱起眉来,却并未停下动作。

    须臾,她自袖间掏出一方帕子来,单手呈至戚愈满是伤口的手边,艰难唤他。

    “……殿下。”

    戚愈微微一怔。

    他以为这个宫女会取出什么暗器来。

    指上力道不自觉的放松,戚愈目光久久停在那一方绣了翠竹的月白帕上,良久才抬起另一只同样生茧布伤的手,指腹缓缓捻上帕角。

    他闻见浅淡的海棠香。

    戚瑶小心观察戚愈的动作,心下忐忑。

    戚愈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透过那双如墨沉沉的眼眸,戚瑶也看不出他的情绪来。

    桎梏着自己的力道已经卸了五六成,渐渐恢复理智的戚瑶开始考虑逃跑的可行性。

    ……成功几率似乎不大。

    但试一试也总比被当作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好,想来她被逼着练了四年的功夫多少能应付一下。

    打定主意,戚瑶决定赌一把。

    只是在她行动之前,禁锢在她下颌的那点力道彻底松了。

    戚瑶微微怔了一下,下意识朝身前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戚愈看去。

    少年面上依旧未显露出什么情绪,只有薄唇缓缓抿作一条线,须臾,消了些许紧绷的弧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停止,两人维持着各执帕子一角的姿势,仿佛俱忘了继续原本计划的动作。

    裹挟着些微暑热的夜风拂过,戚愈目光落在逐渐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干净手帕上时,下意识蜷了蜷指尖。那双垂下的深邃眼眸微微一颤,似有什么从未表露于人的情绪闪过,稍纵即逝。

    不过戚瑶并未察觉到这个隐秘的细节。

    她只知道在冗长的对峙之后,戚愈执着帕角的力道忽然重了许多,再低头时,她递过去的帕子已经被夺了过去,紧握在细长骨感的五指间。

    戚瑶有些猜不准戚愈想做什么,抬头茫然地看他,“殿下……”

    她开了口,却不知要搬出什么理由才能彻底脱险。

    然而出乎意料的,戚愈只是定定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冷冽目光,一语不发提步离开。

    ……这就完了?

    随着那道背影渐渐远去,戚瑶狠狠松了口气,腿下也随之一软。若非扶着墙,她险些直接软倒在地上。

    她只觉有一柄悬在自己头上的刀终于被挪开,却仍旧有些发懵。

    戚愈这就么放过她了?

    想起少年方才扼着自己的狠劲,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鼻间嗅到血腥味时,顿了一下,缓缓抬手抚上方才戚愈指腹停留过的地方。

    她一抹,黏腻的触感与血腥味越发明显,借着逐渐透出云层的月光,指尖上的血红混着妆粉,刺目异常。

    戚瑶顿时缩了下瞳孔,心也突地一跳。然而很奇怪,在短暂的情绪过后,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她原以为她会对戚愈的血心生恶心,会恐惧,却都没有。

    这幅画面于她倒也并非一丝牵动也无,只是与厌恶丝毫不沾边,若一定要形容,心底的那点不舒服大概也只能说是压抑和无力。

    在这金碧辉煌的宫囿之中,太多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包括那些看似万人之上、有着尊贵身份的人。

    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潮水涌来,戚瑶目光落在高大红墙之外,心底不由得有些动摇。

    她能从樊笼中逃出去吗?

    神思如是漫无边际地放空片刻之后,戚瑶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想那么远有什么用。

    有空在这儿悲天悯人,还不如多做些实事,能活一天是一天。

    如此想着,恢复理智的戚瑶又活了过来,几下抹干净面上及脖颈间的血痕,抓紧时间朝景阳宫赶去。

    被戚愈耽搁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戚瑶到景阳宫附近时,已是丑初。

    静夜无人,戚瑶愈发切身体会到了冷宫的凄凉萧条。

    四下里虫鸣鼠窜的声音异常明显,枯杂的树影落在灰砖上似鬼影一般凝视着来人,时不时响起一声朽枝断落在地的声音,惊得暗处的野鸟飞蛾扑棱着翅膀四散。

    戚瑶抱了抱臂,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她一面觉得她自己胆子可真大啊,敢大半夜一个人跑来这传闻闹鬼的冷宫,一面又有些后悔。

    可退堂鼓打得再响也没办法了,来都来了,大不了硬着头皮忍一忍。

    哦,这也是戚瑶除了乐观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来的优点——

    能忍,十分能忍。

    她咬了咬牙,硬是逼着自己忽略掉耳边那些声音,走到了那道厚重的正门前。

    随即,惊讶地发现从细窄门缝中居然透出一丝光来。

    戚瑶屏住呼吸小心贴近那道缝隙,眯起眼睛往里面瞧。

    与大多数宫殿相差无几的布局,只不过陈设少了许多,里头似乎有不少人影,只是视野太窄,戚瑶看不清楚衣着。

    最叫她觉得费解的是,门内灯火通明,没有半分破落的样子。

    虽说近年来皇宫内开销奢侈,可……真舍得给一个囚禁了废妃的冷宫用这么多东西?

    戚瑶正皱眉想着,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急而乱,来人应当不少。

    戚瑶心下一凛,匆忙闪躲至一处还算隐蔽的角落。

    片刻后,景阳宫外出现一队带刀护卫,神色姿态紧绷着四看,似是在搜寻什么人。

    看清那些护卫的衣着时,戚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忙把自己藏得更深些。

    这冷宫附近,竟会出现羽林卫。

    戚瑶又惊又怕,心想莫不是有人发现她跑了出来,特意来抓人来了。

    那些护卫在宫外搜寻迟迟不走,眼看有人朝这边走来,戚瑶整个心提了起来,小心翼翼朝里再退。

    她并未发出声音,直至撞上什么又硬又软的东西,才被迫停了下来。

    那人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再靠近,戚瑶缓缓舒了口气,隐约又嗅到血腥味,她皱了皱眉,抬手再朝脸上和脖颈抹去,却什么都没有。

    “啪嗒”一声,有什么滴落在地。声音极轻极轻,正搜寻的羽林卫听不见,她却听得清楚。

    回想一番,□□总算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又硬又软?

    后知后觉自己身后不是宫墙,戚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在她恍惚之际,颈侧便已被抵了一把冰冷匕首,有低沉的嗓音贴在她轻声耳边道——

    “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