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汤药味。

    添灯的太监俱被退了出去,几盏幽微烛火无声燃着,欲熄不熄的,显得原就宽大的宫殿越发冷寂。

    龙床之上,大安年轻的帝王阖眼卧着,昔日俊美面庞已经消瘦苍白得吓人,俨然一副气数将尽的病容。

    嗒嗒脚步声起,着胸背花盘领窄袖衫的太监小跑着到了榻前,禀道:“陛下,皇后娘娘到了。”

    床榻上的人很明显顿了一下呼吸,须臾又费力地半坐起身子,急切道:“快,快请……咳咳,请皇后进来。”

    他话音刚落,皇后已经自到了榻前。

    “陛下。”

    皇后今日穿得华美,珠花宝钿之下的容颜更显娇娆,清冷宫殿与病中的帝王似乎都随着她的到来焕发了生机。

    “阿玥……”

    “陛下好生狼狈。”与戚尧的欢喜不同,殷怀玥的神情淡漠极了,她站在床榻外几步的地方,只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如是道了一句。

    戚尧面上的笑意僵住,渐渐化为苦笑,殿中静默了一会儿,他才道:“你能来,朕很开心。”

    殷怀玥淡淡勾了一下唇,声音仍旧没什么温度,“不过是来亲手送仇人一程。”

    “仇人?阿玥,你到底是不能原谅朕。”戚尧的欢喜被落寞取代,他抬起布满新旧伤口的羸瘦手臂,“你身子弱,需以朕的血为引治病……”

    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说出自己不愿相信的事实,“其实朕知道,御药局没有以人血为引的方子。朕知晓……你是在怨朕。”

    “不该怨么?当年陛下亲手杀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我父兄阿弟都死在你戚家人的阴谋下,昔日对我漠然置之,害我家破人亡的人可都是陛下吧?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便是补偿了?可笑,就算你孤苦几世落魄颠沛不得好死,也永远还不干净!”

    “呵,倒是忘了,陛下是天生贵胄九五之尊,恐怕是体会不了的。”

    似是被戳到心下痛处,戚尧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艰难道:“阿玥,是朕……负了你。”

    “臣妾担待不起。”

    话落,殷怀玥拍了两下手掌,很快有太监端了药进来。

    殷怀玥在榻边坐下,接过碗来舀了舀青黑的药汁,一反淡漠地柔声道:“陛下,该喝药了。”

    几年来,戚尧自愿进了殷怀玥的陷阱,心甘情愿被架空了皇权,然而真到了最后一步,他到底是有些不甘,看着她缓缓道:“此生当真……只能错过?”

    “是。不仅是今生,来生再世,万代千生,我都不想再与你戚尧再有半分纠葛。”

    一切答案都已明了,年轻的帝王仿佛被抽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戚尧如魂消般配合殷怀玥喝完混着泪的苦药,恍惚间想起他们初见时的场景。

    那是弘贞二十七年的春日,太后身边不知道何时多了个没见过的小姑娘,柳眉细目粉面桃腮,性子是如水的温婉。

    殷怀玥品貌皆好,又倾心于他,可惜那时他只知道争权夺势,为了坐上皇位一次次利用她,亲手将她一抔真心碾碎,落得如今的恶果。

    殿门“吱呀”一声被重重合上,沉重的声音将戚尧从记忆中拉了回来,眼前却已经没了殷怀玥的身影。

    偌大的宫殿,当初费尽心思想要拥有的宫殿只余他一人。

    走到最后,只有这些冷冰冰的,象征着权力的漆金御物见证他的枯槁。

    哦,还有拍手称快的戚瑶——

    “天道好轮回!玩什么追妻火葬场,翻车了吧。”

    跳着看完这一本追妻火葬场题材的《殷皇后》,戚瑶伸了个懒腰。

    她挺赞同最后殷怀玥所说戚尧体会不了她的痛苦那一段,且不说无法感同身受,单是男女性别思维上的差异,就使得他们在一些细处早已发生了分歧。

    她也很能理解殷怀月所说的偿还不尽。

    “除非他变成女人也经受一遍同样的痛苦,否则无论补偿多少,对殷怀月来说永远都不对等吧。”

    戚瑶如是嘟囔道,关了屏幕站起身来舒舒筋骨。

    动作间,她眼前天旋地转般花了一阵。

    戚瑶心想自己起身太急了,缓缓就好,然而等视野再次明晰时,她却被惊得滞住了呼吸。

    眼前毫无预兆地换成了古色古香的陈设,书中提到的漆金屏风和龙床就摆在眼前,连那个刚坐上皇位几年就被女主了结的狗太子也还躺在上面。

    戚瑶不由得后背发凉,心道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她闭了闭眼,然而再睁眼后眼前所见非但不变,还有一股凭空出现的力道将她往龙床的方向拉。

    戚瑶吓得赶紧抱住身边的柱子。

    救命,她可没有和死人贴贴的爱好!就算是幻觉也不行!

    可惜事情的发展不如戚瑶所愿。

    她还是被那股力道拽了过去,还是以正面扑向龙床的姿势。

    戚瑶脑海里自动浮现出恐怖的死人脸,可是真看见榻上人那张脸时,却是怔了怔。

    俊美如精雕细琢的五官,丝毫不似书中结局描述的憔悴模样,年纪看上去似乎还小……最重要的是,这人和她生的有七八分像。

    这个发现叫戚瑶觉得诧异,以至于忘了思考当下的处境,也没发现自己怀里抱了个挣扎途中从案上拖下来的匣子。

    时间仿佛停滞在了这一瞬,只是下一刻,那股力道又重新运作起来,猛烈得像是要让她跌进那具身体里一般。

    “不——”

    “殿下,殿下?”

    天幕沉沉,钟粹宫内陆续忙碌起来,太监将锦缎绢纱帐幔挂到帐钩上,轻声唤道:“殿下,该起了。”

    “守福……”

    戚瑶睁眼凝滞了一会儿才确认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寅正了。”

    守福伺候着戚瑶下了床,担忧道:“殿下又梦魇了?”

    戚瑶点点头,摆了摆手道:“没事,你先下去吧。”

    守福是戚瑶穿书时刚好被分来钟粹宫的,知道太子晨起时不喜人伺候,他应了一声,将洗漱穿戴的物什放下便退出去了。

    戚瑶坐在矮榻上,足做了十个深呼吸,神思才恢复了些。

    四年,四年了,她还是会频繁地梦见当初穿书的场景,并且每次都吓得直冒冷汗。

    是的,戚瑶穿书了,穿成《殷皇后》里的大安太子戚尧,也就是书中被女主亲手杀死的狗男人。

    戚尧,戚瑶,一字之差。戚瑶看书时不是没想到众沙雕网友津津乐道的同名穿书梗,可她至今想不明白一件事——

    性别不同也能穿?

    思及此,戚瑶赶紧拍了拍胸口。

    很好,有弧度,有起伏。说明还维持着穿过来时的女儿身,也说明自己在众大臣和皇帝眼皮子底下女扮男装又活过了一天。

    轻轻松了一口气,戚瑶起身,开始准备上朝前的工作。

    先是洗漱和修容,戚瑶穿过来后面貌变化不大,只是原本柔和的五官添了几分英气,这便更像她穿书前所见的戚尧了。

    然而即便如此,为了更好地掩饰性别,她每日都得用诸如玉华花粉、锡粉之类的东西将自己捯饬得更有男子气概些。

    最次也要遮住眼角那粒朱砂泪痣。

    以前戚瑶就觉得自己那一粒痣生的颇有风韵,甚至显得有些媚,还是遮上妥当些。

    面上的东西收拾完,还得穿戴繁复的太子常服。翼善冠、盘领窄袖的金线赤色袍、玉制腰带和玄黑靴,一样不能少。

    戚瑶一样样穿戴,正系着腰带,屏风外响起脚步声,她谨慎地停了东西,“守福?”

    “殿下,是奴才,奴才能进去吗?”

    戚瑶再次确认了一遍衣着,“进来吧。”

    片刻后,守福便捧着个精致盒子进来了,看清里面的东西,戚瑶不由得眼角一抽。

    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双两寸高的特制足形垫子。

    饶是每日都要与这东西打个照面,戚瑶还是觉得气愤,上天给了她太子的身份,却没把身高基因也复制过来。她敢断定,这具她穿过来时还尚是十三岁的身体在这四年里的身高变化绝对不超过四寸。

    除了守福之外,再没有人知道,表面玉树临风的大安太子背地里在靴子里垫了多么厚的垫子。

    一通料理下来,等用过早膳,就该上朝了。

    其实按大安的储君培养制度,戚瑶目前是不用每日上朝的,只不过前些日子皇帝忽然说要她观摩政务,每月需参与四次早朝。

    一边在心下嘀咕太子一点都不好当,戚瑶紧赶慢赶到了奉天殿。

    多数大臣已经来了,见她来便一一行礼,口中夸着品貌双全或气色佳好,一个个话说的是极顺耳。

    戚瑶面带微笑地点头套,心想要不是她早知道这些人私底下如何议论,恐怕还真要被哄得飘飘然。

    朝中不少大臣对她的评价就八个字:太子庸平,难堪大任。

    还有少数攻击她外貌的:太子身形如此单薄,连拉弓都费力,如何担得起这个天下?

    这称不上什么体面的评价,不过戚瑶并不生气,反倒觉得这是件好事。

    是,相比书里戚尧的手段,她实在是再平庸不过了,然而这恰恰意味着她目前是安全的。

    天家不比普通百姓,身处这红墙宫囿之中,越是平淡无奇,则越安全。

    尤其是在一个由多疑皇帝统治的朝代。

    大殿在皇帝出现的时候便已静了下来,戚瑶立在文武百官前列,微微抬首朝高处望去。

    皇帝戚和身着绣龙皮弁服坐在龙椅上听群臣奏事,五官硬朗神色从容,不怒自威。

    说起来,戚和在小说里是个重要人物,他早期以平民之身起家建朝称帝,后期则是男主戚尧夺权路上最强的对手。原文对他的性格描述可概括为两个词:多疑猜忌、反面无情。

    起初戚瑶不是没想过直接自爆身份撂担子走人,然而且不说她没办法解释自己是怎么到这皇宫里来,真太子又去了哪里,光是拿戚和的性格来说,坦白后脑袋还保不保得住就已是个大问题了。

    只得先瞒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太子殿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甫一下朝,慈庆宫里便来了人,对着戚瑶如是禀道。

    穿书四年,戚瑶只在两个人面前能稍微卸下防备,一个是贴身伺候的守福,另一个便是太后了。

    明明是亲生母子,太后的性格与皇帝戚和可谓是截然不同,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慈祥温和,待人是极好的。

    也因此,戚瑶很乐意将她当作自己的亲祖母事奉。

    漫无边际地想着,不多时便已到了慈庆宫外。

    戚瑶一路走得轻松,可迈进宫门瞧见某道身影的那一刻,整个人便倏然紧绷了起来。

    太后身边已经伴了个女子,如瀑青丝上簪了两支金压鬓双头钗,身着上施蹙金绣云霞翟鸟纹的长袄,朱唇皓齿形容昳丽,端的是花颜月貌。

    女子连言笑间的举止都摄人心魄,显然是极美的。

    然而戚瑶的紧张却不是出于这个缘故。

    而是因为太后身边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未来的太子妃,结局亲手轼君的狠人——女主殷怀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