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下了一场雨。整座城市陷入一片朦胧中。

    北城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很少降雨,这一场雨,差不多下足了一整年的量。街角刚冒出来新叶的白杨,被雨一浇,淋上一层诗意的迷蒙,雨声淅淅沥沥,城市的喧嚣被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雨雾里。

    秦屿撑着窗台,看着密密的水珠沿着窗沿不断往下砸,他扬指弹了弹窗玻璃,眼皮子底下的一颗雨珠开始慢悠悠地下落,他有些百无聊赖“不是说这边不怎么下雨的吗?怎么跟南方似的?”说着背过身来,靠向窗台。

    白豨莶一早就赶来医院,接诊了几个病人,闲下来才开始整理病历本。听到说话声,他往本上签了几个字,顺势瞅了他一眼“今天这天儿很难得的。”

    “是吗?”秦屿随口回了句,离开窗子,开始打量起他的办公室来,一会儿碰碰桌上的水杯,一会儿瞄两眼架上的绿萝。他走进隔间,又走出来,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对他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与惊喜。

    白豨莶实在受不了别人老是在他跟前晃悠,放下病例本,语气不耐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怎么?才这么点时间你就开始嫌弃我啦,我还是不是你最最最亲爱的……”

    “弟弟”二字未及说出口,门口忽然走过两个护士,半掩着嘴唇也遮不住脸上的笑意,她们笑着往里头探了好几眼,那眼神神神叨叨的,暧昧不明。

    秦屿心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生生将原先准备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正了正型“我这不是等你嘛。”

    “等我干嘛?”

    “不是吧,哥?要被我姐知道,她非杀了你不可!”

    白豨莶狐疑地看着他,那眼神淡淡的,看不出任何东西。

    秦屿猜想他是真给忙忘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下礼拜婚礼啊,不是还邀请你当证婚人的吗?记起来了吗?”说着激动地一巴掌拍在桌上。

    也不知这小子哪儿来的激动劲儿。

    白豨莶眯眼瞧他,双眸微阖成两弯锋利的刀子,那意思是还不赶紧把你的手拿开。

    秦屿立刻收回他的小爪子。

    “我好像想起来了。我还准备了稿子,”说着翻了翻抽屉,似乎想找出什么东西,找了半天没找着,遂又合上了,“大概落家里了。”

    秦屿无奈地掐了掐鼻梁,重新走回他的窗边坐下。

    雨声不绝。

    祁信阳望了眼窗外的雨,她靠在流理台边,从柜里拿出铁壶、涮干净了,往壶里注入约摸三分之二的冷水。在等待开水冒泡的过程中,她又走向冰箱,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锡罐,那是她专门用来存放白茶的罐子。

    祁信阳给家里留的茶叶并不多,无非是一些白茶绿茶,好茶都搁在了茶室。

    她就近取出一盒安吉白茶,摊开掌心,朝手心里倒了两下,又倒了两下,准备投入铁壶的瞬间,忽然眉心一凝。

    手心里的茶叶色泽不太对劲,空气中也漂着一股不太好闻的霉味,她凑近闻了闻,再掐了掐茶梗,怎么都折不断,一下子明白过来。

    靠,受潮了。

    铁壶里的水一颗一颗往上冒泡,咕噜咕噜地开始响,祁信阳晃了晃手里的茶盒,舍不得、不情愿,最后仍是不甘心地将它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她叹了口气,索性将燃气灶给关了。算了,不喝了,早些出门吧。

    在等电梯的过程中,祁信阳给正在南方经营茶庄的朋友周澧发了条消息,问他是否能够帮忙采摘一些明前茶。她想着四月了,也该有好茶了。

    周澧秒回:没问题啊,祁总要求,我铁定给你留着啊。

    祁信阳笑:得了吧你。

    周澧:茶庄后山上的老茶树,今年长得茂,给你留两斤?

    祁信阳知道那是棵很老的茶树了,每年就产那么些,几乎全部用来充公了。她敲了敲键盘:特供茶也给我留?你也太够意思了吧。

    周澧回了个微笑的表情。接着祁信阳又看到他发来一句:那可不,祁总可是我们家老户了。

    祁信阳满意地收起手机。

    从创业初期开始,除去陈女士的冷嘲热讽,好友的不理解,其实这一路走来,还算是挺顺利的。以茶会友,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让她每当自我怀疑,坚持不下去时,还愿意做个垂死挣扎。像周澧这样的,便是她在这条路上遇到的为数不多的、使自己坚持信仰的人物之一。

    她忽然感到一丝欣慰。

    雨狠狠地打在车上,一点儿也没有江南四月细雨纷纷的柔美,绵绵不断,毫无温度。

    祁信阳打开雨刮器,在雨刮器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摩擦声中,一路往医院驶。

    医院的停车场是露天的,祁信阳一边咒骂着这破烂的停车场,一边将车停稳,半敞开车门打伞却还是淋湿了一些。

    心底爆出一连串脏话。

    白豨莶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她在外头坐半天也没看着人影,祁信阳耐不住寂寞,主动去找李真说话。

    撇开第一回呛自己,上次来医院配药,也碰着过李真。说起来,两人也是见过三回面的缘分了,算是比较熟悉了。

    二人都属于话唠的类型,聊着聊着,话题就扯到了白豨莶身上。

    兴许是熟了的缘故吧,李真同她说话也变得无所顾忌起来。她张了张嘴,说“别看我们白医生平时行事低调,但耐不住这无处隐藏的魅力啊。从我来这医院开始,我就天天看见有小姑娘往他那瞅,一礼拜没有十个也有九个吧,我估摸着这些年追他的女生已经能从长城首排到长城尾了。”

    祁信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知道长城有多长吗,还长城首排到长城尾呢?可真会给白豨莶脸上贴金啊。

    不过她憋着没说出口,扬了扬眉毛:“看来白医生的魅力和我不相上下啊,不过看着比我稍微逊色了那么一点点。”她拿拇指和食指比出微小的差距,示意给李真看,“追我的人,早就从地球排到火星了。”李真一副被狗咬了的表情,祁信阳见了不禁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正笑着,看到从洗手间方向走过来的白豨莶,他似乎也朝她这边看了过来。那眼神怪怪的,说不清道不明。

    她莫名觉得脸上一阵燥。

    祁信阳总觉得白豨莶今天脸色不太好,倒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就觉得怪怪的。他明明长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面部线条也极度柔和,可给人的感觉却总像是裹着一层寒冰,冻得人不敢喘气,硬邦邦的。

    祁信阳多次试图找他说话,他却一直爱答不理的,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告诉你,生人勿近。要搁平时,她早就甩脸子了。你爱谁谁,爱理谁理谁,老娘不干啦!

    可今天,今时,今地,面对他,她不敢。

    做完检查后,祁信阳躺在隔间的医用床上,思忖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白医生,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啊?”

    没人搭理她。

    她装作无事发生,龇了龇牙,看着面前身着白衣的男子自顾自地带上手套,又问了句“那让我猜猜好吗?”

    还是无人应答。

    白豨莶打开照明灯,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挪了挪,坐近了些。

    “我猜,是因为前几天我玩手机的事吧?”说完,她发现白豨莶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取来镊子。

    祁信阳其实不想解释的,但是他一直这么个态度,她又觉得很冤,不说清楚的话,大概一辈子心里都得堵着块石头了。那咳不出、咽不下的感觉,她可受不了。

    白豨莶探过身子,准备掀开她的右眼皮,夹出角膜绷带镜。看到他慢慢伸过来的手指,祁信阳突然侧转过脑袋,给躲开了。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一顿。接着不出两秒,你能看到它默默地抽回,垂了下去。

    以为是患者不配合,他放下镊子,准备摘手套。祁信阳一惊,慌忙坐起来,在他转过身子的刹那,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手臂上传来一丝莫名的温度,温温热热的,白豨莶眨了眨眼睛,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祁信阳倒是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她觉得还是先解释清楚比较好。

    “我发誓,你那天交待我的话,我每一句都认真听了,并且还很认真地参考了。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镜片掉出来,因为这个,我都没敢做剧烈运动呢。”不然那天我早就去坐过山车了,她在心里嘀咕道。

    见他认真听的模样,表情由诧异转为冷漠,祁信阳接着说“那天我也不是故意要玩手机的,还不是因为怕尴尬嘛。你说我俩也没啥话题可聊的,路程又那么远,干坐着,得多尴尬啊。我当然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医生为患者着想、担忧,苦口婆心地劝,我都知道。而且是我自己的眼睛诶,我不宝贝谁宝贝啊?你说是吗?”

    白豨莶凝了凝眉,开口:“那天,我情绪也不太好,抱歉了。”

    “诶,不会,你还不是为了我好嘛,我懂的。”

    “你?”

    “嗯?怎么了?”祁信阳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得罪他了,眨巴着眼睛凝视他,似乎想从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看了好半天,也没从那双冷漠的眼睛里读出分毫。

    她摇了摇头,咬着下唇将视线移开。

    自认没有说错话,而且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差不多得了,矫情个什么劲哦。

    鉴于对方只说了一个字,祁信阳忽然联想到最近的几次对话,脑子一转,感到胸口溢上一阵寒意,凉飕飕的,急忙一拍大腿,“啊!抱歉,您!”

    白豨莶无奈地摇了摇头,眸子慢慢低垂,暗示性地盯着某个地方。祁信阳顺着他的目光下移,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拽着人家胳膊,脸一烫,悻悻地抽回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