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看出她的焦虑,抬起他那双淡薄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冷淡地摇了摇头,伸手打开照明灯,取来镊子。他抬起胳膊,用左手轻轻地撑开她的眼皮,右手夹起角膜绷带镜缓缓放入,动作细致、耐心。

    完事后,祁信阳还是觉得心有余悸,忍不住小声念叨:“刚刚外头有个阿姨说我是白内障,可把我吓死了。”

    摘下手套的医生回过身来,有些不确定:“白内障?”

    她点点头,对啊,她说我像,跟她老伴儿很像,吓得我都快哭出来了。

    一贯少言寡语的医生,在听到她的描述后,几不可闻地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像智障吧。

    护士们哄笑,她撇撇嘴,不再言语。等到多年后,学习了一些有关白内障的知识,再联想到当初的自己,她真的觉得自己像个智障。

    他回到座位上填写处方单,边写边叮嘱她:“按时服药、滴眼药水,每日三次。最近暖气足,室内温度偏高,药水要放冰箱里储存,一周后过来复查。”

    他话很少,这会儿叮嘱了一堆,祁信阳才注意到,这位大夫的声音,不同于一般男性那般低沉有磁性。他的声音,仿佛晨起的露水滴在她的心上,又好似被江南的水温软过,温温润润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她下意识地多留意了一下他的声音,有些恍神。等到听见几声“的的的”的声音才反应过来。

    “听见了吗?”医生停笔,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磕了磕面前的桌子。

    “嗯?什么?”祁信阳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刚刚只顾着留心他的声音,他叮嘱的话,一句都没往脑子里过。她不好意思地拨了拨额前的刘海。

    医生只得重复了一遍。

    真的像水一般,往人的心里淌。听起来不像北方口音。

    她忍不住好奇问了句:“医生,我能问问你是哪儿人吗?”

    她真的只是随意地问了句,偏偏是面对他,在见惯了这番景象的护士们听来,倒像是女生惯用的搭讪方式了,就好比那句“帅哥,一块儿吃个饭啊?”

    他当然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写着方子,看都不看她一眼。

    祁信阳尴尬地眨了眨眼,不再多说什么,只能坐着等他填完。

    干坐着怪无聊的,她用那只完好的眼睛四处扫了眼,巡视了这个诊室一圈,洁白素净的场所,洁白素净的办公桌。所有东西都是白色的,仿佛与这里相关的任何东西,都一尘不染、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逡巡扫荡了一圈,忽然心底冒出一个想法,视线一转,她开始打量起面前身穿白大褂的人来。

    不得不承认,祁信阳这人是有些制服控的。有一年跟苏木他们去北京看升旗仪式,仪式结束后她仍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兵哥哥看,并发誓将来一定要嫁给一名军人。苏木自然晓得从她嘴里吐出的没一句真话,强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她拖走。但是不得不说,她从小到大都仰慕身穿军装的兵哥哥,同样的,她也很喜欢身披白大褂的医生们。

    祁信阳努力睁了睁眼,试图看得更清晰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一点儿也不躲闪。

    这才发现,面前的人皮肤很白,是那种纯粹的白,活到现在她还从没见过身边哪个男性长得这么白的。他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在白大褂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白净,手指微微屈着,能看见手背上血管的青葱色泽。

    医生的眼睛狭长,眼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勾人心魄的魅力。右眼眼角下方有一颗泪痣,不是很明显,浅棕色、淡淡的,不仔细看的话一般不会发现。

    以前常听人说有泪痣的人长得都不会太差,当时她梗着脖子同人分辨,她才不信这一套呢。待听到对方列举出一系列帅哥的名字后,才不得不承认。

    他也的确长得不赖。

    直到此刻,祁信阳才注意起关于他,在不经意间被自己忽略掉的相貌来。

    不得不说,他的五官长得特别精致,尤其是这双大而明媚的双眸。他的瞳仁又黑又亮,给人一种长着这样一双漂亮眼睛的人,绝对不会做令人伤心的事的错觉。

    太像他了。特别是这样一双魅惑众生的眼。

    祁信阳忽然觉得眼眶泛酸,疼得厉害,不自觉地埋下了脑袋,整理不该在此刻生起的情绪。

    再抬起时,她看到他微微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像两把扇子堪堪覆在眼皮上,时不时地扑动两下,在眼底投下一层阴影。

    他似乎并未察觉到别人注视的目光,手握一支油性笔,认真而专注地在处方单上写着什么,坦坦荡荡。

    祁信阳视线下移,下意识地去看他左胸上的胸牌,眼睛睁不大,睁大了顿觉疼得厉害,只模模糊糊地瞥到一个“白”字,嘴却不自觉地念了出来:“白……”

    “不认识了吧?那俩字念xixian。”一旁的护士逗她。

    其实她根本就没看见后面的俩字。

    “西瓜的西?鲜花的鲜?”祁信阳疑惑。

    李真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正准备开口,医生解释道:“豨莶草的豨莶,是一味中药。”

    白豨莶。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开始好奇是怎样的两个字。

    “哇,好名字啊。”此刻即便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她也要装作知道的样子。在祁信阳的世界里,你可以把我当文盲,但是你不能一直把我当文盲,“我叫祁信阳,信是信任的信,阳是阳光的阳。”

    “信阳毛尖的信阳?”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祁信阳点点头,难得有人懂她。

    “也是个好名字!”说着把笔帽盖上,将处方单递给她,“近一个礼拜尽量不要玩手机、看电视,让眼睛好好休息,也别让眼睛沾着水。适当地看看风景,让眼睛处于一种放松状态,有助于恢复。”

    “不让玩手机、看电视,那生活得多无聊啊?”她忍不住嘟囔,没告诉他眼睛就是因为看了不该看的风景给整的。

    医生抬眸看她,黑色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诧异,似乎对她的回答有些意料之外:“一个礼拜而已,应该能忍住吧?”

    她接过,点头说自己努力努力吧,然后起身去外头拿药。

    护士们笑作一团,看着祁信阳的背影:“白医生,你有没有觉得这姑娘特逗啊?”

    他循着门外望过去,无奈地摇了摇头,忽而扬起了嘴角。

    回到家,将钥匙放在玄关处,祁信阳径直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个质地良好的白瓷杯。

    她这人有个偏好,喜欢收集各种茶具,她家的橱柜、博古架上摆放着从各地淘来的上等茶具。兴许是受专业影响吧,也可能是作,平时喝口凉白开都得用上好的瓷杯。

    祁信阳往白瓷杯里倒了一半开水,又兑了点儿凉水进去,然后撕开药品包装袋,就着水一口吞了下去。接着颤巍巍地抖着手儿将眼药水滴入眼里,万般艰辛溢于言表。

    不让玩手机,又不让看电视,一时之间她忽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神游天外,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竿头,阳光透过窗户直直地射进来,刺得她眼睛极为不舒服。祁信阳在心底骂了一万句脏话,抬起胳膊挡了挡,缓过那阵劲儿才起身拉上窗帘。

    迟榆雁的电话正是这时打来的。

    迟榆雁是祁信阳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俩人分属不同专业,却意外地被分到了同一个寝室。

    关于迟榆雁这个人,祁信阳最先记得的,便是她的名字。当时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寝室门前,对着门上贴着的姓名找床位号,不经意间,就看到了这三个字。第一印象即是震惊,连带着也对这个名字的主人生起了一丝好奇。

    后来听她本人解释,榆雁是一种马,她妈妈姓马,意思就是说迟的马,不得不惊叹于名字背后浪漫的爱情故事,真心让人觉得美好。

    两人初遇第一眼都以为对方是高冷范儿的,互相端着,不主动说话。后来也不记得是谁先开的口,渐渐发现两人性格一致、爱好相同,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直延续至今。

    祁信阳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划开:“怎么了,榆雁?”

    “信阳你过来把祖宗接走吧,我临时有事儿得出趟远门。十点半的飞机,你赶紧的!”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祖宗这家伙的存在。

    祖宗是祁信阳前段时间刚养的一条哈士奇,她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疯,买了这么个捣蛋的家伙回来。

    昨天早起去看病,本打算让它独自看家的,后来想想壁柜里陈列的贵重物品及这家伙自个儿待着的后果,她硬是将熟睡着的它从被窝里揪出来,给寄存到了榆雁那里,打算从医院回来再领回家。结果在医院待得久了,就把这家伙给忘了。

    祁信阳从迟榆雁手里接过牵引绳,瞧见对方一身出远门的装扮,她抬了抬绳子,示意这就把它带走,不给她添乱了。

    迟榆雁笑着挥挥手。

    她转过头来盯着祖宗看,忽然生起一丝担忧。

    她家狗宝宝三个月了,看着却比同龄的狗崽子要胖许多。祁信阳难以想象等它成年后,该胖成什么狗样子,她觉得有必要带它去健个身了,不能成天地光吃不动,认为只要是她给的都是理所当然,把它给惯的。

    祖宗似乎听到了祁信阳的心声,爪子抠着榆雁家的毯子,死活不愿意出门。

    祁信阳用力扯着牵引绳往外拖,才把它拖动,看着它一步十回头地走出榆雁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了,祖宗?迟榆雁是给你喂了什么山珍海味了,让你这么恋恋不舍的?我平时少你吃,少你穿了吗?”

    它不理,仍旧痴痴地望着那个方向,不愿走动。

    “给你三秒中考虑时间,再不动我就要揍你了哦。”

    祖宗用它那双犀利的蓝眸白了祁信阳一眼,心酸地嗷呜一声,才极不情愿地随她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