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再想起,她总会觉得,她和他的相识始于一场意外。

    三月末的北城,刚入了春,忽然刮起了雪。一觉醒来,窗户外头阴沉沉的。

    雪仍旧没有停,洋洋洒洒地积了一地。

    天气寒冷,凉风骤起,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出门,茶室的生意也跟着不太好。她让店里的服务员回家休息,一个人坐在吧台前,有些蔫蔫的。苏木打电话来,说郊区的驯养基地从澳洲运了几只羊驼过来,问她想不想去看。

    她把玩着刚淘来的生肖茶壶,看着盖儿上慵懒卧睡的玉猪,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抽抽了,大冷天的看什么羊驼?刚准备说出口,忽然想起之前嫌他烦,说自己恨不得一万只草泥马从眼前奔腾而过,也不想看到他,没想到竟被他误以为喜欢羊驼。

    这人的脑回路简直可以让人坐趟过山车。祁信阳忍不住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扶额叹息。

    对面似乎也不着急挂断电话,很耐心地等着她的答复。

    她想了想,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去看看呗。

    “行吧。”

    “好,那你等我十分钟。”他说完挂了电话。

    他所在公司到这边,开车最快也要15分钟。看着大堂内与古色古香装修风格十分不搭的复古欧式大挂钟,悠哉悠哉地转了十五分钟,她才慢悠悠地走出茶室,轻轻地闔上门、上锁。

    苏木的车一点影儿都没有。

    祁信阳龇了龇牙,忍住胸口起伏不定的咒骂,沿着枫桥路一路往北走,走出许多路,又调回头往南。她在一家路边摊旁停了下来,随手买了根肠,边吃边看素日繁杂、今天忽而没于白雪,显得过分萧条的街景,有些兴致缺缺。

    北城一下雪,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街上车子寥寥,人影稀疏。间或有几辆铲雪车开过,车子剐蹭地面发出的声响,在这样静谧的早晨显得异常刺耳。她出来得急,只穿了件米黄色大衣,风一吹,雪片悉数粘到了衣服上,祁信阳抖了抖,有几片雪跟着被灌进了她的脖子,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在外头站得久了,只觉得风直往骨头里钻,祁信阳赶忙裹紧衣服,将最后一口肠咬进嘴里,疾走两步将竹签投入垃圾箱。

    也不知道苏木这家伙怎么搞的,约人的是他,迟到的也是他,一天天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忽的一股大风刮来,雪片悉数吹进了她的鞋里,她跺了跺脚,一股子焦躁平地而起,心情也跟着闷闷的。等到后来等得不耐烦时看什么都觉得糟心。她抬起一条腿,愤恨地踩进厚实的雪里,嫌不够,又补了一脚,拿雪出气。一辆黑色的车驶过,余光瞥见车上的人似乎看了她一眼。待她转过身,那辆车早已消失不见。

    有一瞬间祁信阳觉得自己是被冻得晃了神,出现了幻觉。她拍拍脸,感觉脸已经被风吹得失去了知觉。

    好半天,才看到苏木的车子慢悠悠地停到她跟前。

    他似乎心情很好,一只手支在车窗上、抵着额,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不住地打着节拍。

    车上放着gunsn\roses的《don\tcry》,重金属音乐,炽烈、狂野又喧嚣,不间断地传出男声压抑的嘶吼。

    祁信阳钻入、利落地扣上安全带,然后转过脑袋向着窗外,一个好眼神都不屑于给他。

    苏木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堆,见没回应,这才注意到姑奶奶脸色不太好,赶紧关了音乐,抬手推了推她肩膀,脸上带着贱兮兮的笑:“怎么了这是?”

    祁信阳懒得搭理他。

    苏木本打算说些什么,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你就穿这些不冷吗?”

    祁信阳见他这样更没好气道:“知道我冷还好意思让我等这么长时间?怎么回事呢?说好的十分钟,给我开半小时?”说着指了指左手上的表,举到他跟前给他看。

    他心下了然,立马赔礼道歉:“这不路上堵了嘛。”

    大雪天的,路上就没几辆车,还堵,信你有鬼!不过她没再计较,头靠着窗,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一阵阵的雪白擦窗而过,慢慢地驶向原山的一个驯养基地。

    这个驯养基地原名原山皇家鹿苑,其实就是个动物园,只不过里头的动物大多散养,游可以近距离地接触它们,没有阻隔。

    基地坐落在北城的远郊,在原山山上,车程约摸两小时。

    苏木将车停稳了、去售票处买票和喂养食物,祁信阳走下车,抬头看了看无休止的雪,似乎还要下好长时间。她有些无奈到好笑:“你说这天,羊驼会愿意出来吗?”

    “会,我打包票铁定会!”

    她在心里笑笑,要不出来,你就等着被揍吧!

    没想到羊驼区还真的围满了喂食的人。

    祁信阳这人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这玩意儿,一时兴起,顾不上雪地有多滑,兴冲冲地跑过去看,脚底一溜,险些当众摔个四脚朝天。

    苏木过来扶稳她,她借着他架在胳膊上的力量站好,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垫着脚走过去逗它们。草泥马们好像早已习惯面对这种没见识的观光了,一反常态地摆起高冷的谱来,自顾自地埋头吃草,对她爱答不理的。

    祁信阳不以为意,举着一根胡萝卜,一脸满足地望着它们。

    不知不觉间,雪停了,风却大了起来,呼呼地吹,刮得人脸生疼。园区内的东西被吹得四散飞扬。

    有几个小孩儿跑着去喂在道上走的矮马,有的在基地内入口处的秋千上玩得不亦乐乎。有个小姑娘被家长牵着胳膊朝这边走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祁信阳看着她,无意识地就想到了童年,想到了那个非黑即白、看到丁点儿彩色就会兴奋过度的年纪,似乎动物园这个地方总是属于小孩子的,这儿有他们想要的自由与活力。

    只是她的幼年,有关于动物园的记忆,大多不怎么美好。

    印象里,每回祁父祁母答应带她来动物园,刚踏入没几步就会接到公司打来的紧急电话,要赶回去处理,没有一次能够做到陪她逛完。动物园这个地方一直以来都是她的记忆空白,一块暗灰色的记忆残缺。

    如同一个诅咒般,永远无法靠近,永远无法实现。

    想着想着不免叹了口气,人也跟着蔫了下来,像面前羊驼咬进嘴里的枯草。

    “怎么,心情不好?”苏木走过来,垂眸看她,明明刚刚看着它们还很起劲来着。

    祁信阳当然不好意思跟他说她从没好好逛过动物园,说出来是会被苏木这家伙嘲笑死的,眼珠子一转,立马哭丧着脸:“唉,天气这么不好,我的茶室要倒闭了啦,怎么办?”

    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要不,咱别开茶馆了,你去开个咖啡馆,我给你投资?我感觉开咖啡馆铁定比茶馆挣得多,而且现在年轻人很少有喜欢喝茶的了。怎么样,你看行吗?”

    他打从一开始就对她大学毕业后独自开茶馆成见颇深,一直有意见,没好意思在她面前提,这回倒是说出来了。

    祁信阳摆出一脸“你懂个屁”的表情,干瞪了他一眼:“学茶学的去开咖啡馆,说出去是要被人笑死的,况且陈女士……”

    说着眸光暗淡了下去。

    再粗枝大叶如苏木,这会儿也看出来了,他试探着问了句:“你,多久没回家了?”

    祁信阳有些不满,她撅了撅嘴,状似认真思考的模样:“嗯……也就半个月吧。”不想提这茬儿。她不再说话,伸长胳膊将胡萝卜递给面前一头白色的羊驼,羊驼看了她两眼,忽然偏转过脑袋,就那么从她眼前走开了去。

    苏木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要过她手里的萝卜,那只刚刚走远的家伙去而复返。

    他边喂边说:“我说你也真是,和陈姨关系还僵着呢?都多长时间了,你稍微服个软,撒个娇,她早就原谅你了。”

    “她可不会,除非我把茶室给关了,或者带个让她满意的女婿回去,不然她不带搭理我的。在她眼里,我就得被人拴着、看着,可我偏偏呢,就想浪!”

    苏木笑笑,还想说什么,见她不住地揉眼睛:“怎么了?”

    祁信阳眯了眯眼睛,在努力挤眼泪:“刚不小心沙子吹眼睛里了。”说着又揉了揉。

    “诶,你别揉。”他想要给她吹一吹,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响了起来。祁信阳示意他别管她,先接电话。

    苏木接开来后,眉头便一直没松开过,她猜他肯定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儿。

    苏木不像祁信阳,他经营着一家科技公司,一直都挺忙的。今天说要陪祁信阳逛,说实在话,她挺惊讶的。

    前两天还听他说最近忙着竞标一个研发案,忙得没日没夜的,如今即将到手的项目突然出了点儿状况,得赶回去处理。

    他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你这眼,好点儿了吗?”

    祁信阳说没事,摆摆手让他赶紧回去吧,她自己待会儿打车走。待告别苏木后,她眼睛还是很不舒服,祁信阳又狠揉了一把,还是没把眼里的沙子给逼出来,她索性放任不管了,让它难受着吧,不管了不管了。

    结果第二天,起床照镜子时,看见眼睛肿得跟核桃般大,又红又肿,丑得不忍直视,她急忙换了衣服、匆忙收拾往医院跑。

    排号时,祁信阳坐在眼科办公室门前的走廊上,医院惯有的刺鼻消毒水味儿直往鼻里钻,她觉得有些不舒服。等了好久也没听见有护士叫号,眼睛又疼得厉害,她只能掰着手指头分散注意力。

    有个和她妈妈差不多年纪的阿姨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空着的座儿上,担忧地问:“你眼睛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回答不知道。如果知道,上医院干嘛?

    阿姨见祁信阳不再有回应,也就闭了嘴,陷入了沉思。不过一会儿,想到什么,她再次开口,试探着问:“你……不会和我家那位一样,得了白内障吧?”

    白……内障?祁某人此刻脑子当机,蓦地听到这仨字,吓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她喉头发紧,战战兢兢地开口:“不会吧?”

    阿姨摇了摇头,有些惋惜:“现在的人啊,真是越来越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我前两天还听人说,有个小姑娘去玩过山车,结果玩得视网膜脱落了,唉。”

    视网膜……脱落?我去!她忽然觉得坐不住了,心脏“砰砰砰”地跳得厉害,感觉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正巧护士打开门喊了一声,祁信阳听见自己的名字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走进诊室,她睁着核桃般大的眼睛艰难地看了护士一眼。护士手指了指医生的座位,她才在他面前坐下,额上蒙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你眼睛怎么了?”见她没回答,而且心不在焉的,年轻医生又问了一遍,忍不住皱了皱眉。

    祁信阳这才反应过来:“哦哦,就是昨天……”她把昨天发生的种种,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都交代了一遍,护士见面前的医生眉头皱得更深了,然而患者却浑然未觉,“结果到现在那个沙子还没出来。”

    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医生觑了她一眼,喊来助手李真,让她带她去洗眼。

    祁信阳是那种从小连滴个眼药水都怕得要死的人,她记得小学时体检测试眼睛,她被查出假性近视,陈女士便定时带她去医院理疗、按摩眼睛,然后逼她吃了好一段时间药、滴各种眼药水,那简直是她童年的噩梦。

    现在被护士带着去洗眼睛,她顿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那感觉仿佛要人窒息。

    护士用手轻轻地撑开她的上下眼睑,拿着水枪似的东西往她眼里注入生理盐水,并示意她向各个方向转动眼球,祁信阳艰难地转着眼珠子,难受得想哭。

    洗完眼睛后,医生给她做了裂隙灯检查,验光测了测视力,告诉她角膜有些受损,应该是被她揉破了的。

    那个叫做李真的护士在一旁幽幽地慨叹:“对自己下手得多狠才能揉破三层哪?”她讪讪地笑了笑,小声嘀咕,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以为眼里有沙子吗?

    “你可真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啊!”李真打趣道。

    祁信阳朝她那个方向看了眼,又转回来。要是眼睛好使,看我不白死你!

    结果就是需要在左眼里安个角膜绷带镜。

    年轻医生带上手套,示意她躺在隔壁间的医用床上,祁信阳躺下,心一下一下地打着颤儿,说话声音也跟着有些抖:“会……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