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后,窗外雨潺潺,檐下宫灯映庭外桃花。本该闲坐听雨的夜,我却心绪难安。乳娘抱着孩子,玉棠跟木槿提着灯笼,随我朝着宁康宫去了。而花囍则悄悄跟上,随时待命。若她此刻就与我一道出现在宁康宫再借口退下,抽身带走芫梅,只怕容易被怀疑。将要到时,雨街越发嘈杂,透着模糊的雨帘望去,宁康宫外不少宫人围聚在门口,火把攒动,窃窃私议。

    我好奇着上前,企图拨开人群,宫人们回头见是我来了,纷纷主动退让,露出了芫梅躺在担架上的尸体。我惊骇的抬手捂住嘴,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我如何也料想不到。李金泉赶忙朝我行礼道,“哎哟娘娘来的不巧,这真是脏了娘娘您的眼。”说着,他又回过头,一脸厉色的对搬尸体的小太监下指令,“还不赶紧将这晦气玩意儿抬走!”

    我回过神来,压制住内心的惊惧,问李金泉,“这丫头怎么死了?”

    “她啊,平日小偷小摸惯了,胆子越发肥了,前些天竟然偷了穗欢姑姑陪嫁时太后娘娘赏赐的翡翠耳环。这不,被逮到后心虚之下畏罪自杀了。”李金泉如实汇报自己以为的情况。

    “畏罪自杀?”我是不大信的。芫梅抓紧我裙摆时那种用劲儿求生的欲望和惜命的态度,不像是个轻易寻短见之人啊。

    “方才仵作来验过尸了,确实是咬舌自尽的。”李金泉道。

    半信半疑间,我已踏入了太后的宫殿。太后听说我恰好撞见了芫梅的尸体,担心我受了惊吓,不由对李金泉嫌责,怨他抬走尸体这事儿做的不利索。我瞧太后待我跟之前一般慈爱关护,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学英怀抱着皇儿,沉浸于含饴弄孙之乐,对刚才宫里死了人的事儿,除了唾一口倒霉晦气,便再无其他了。后来她抬眼,见我闷闷不乐,以为我是目睹了刚才那一幕还没缓过神来,劝慰道,“逢春,你也不必害怕,更不必为那个宫女儿惋惜。她自己品性不佳,行了错事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畏罪自杀是她自个儿的选择,于她而言,也是种解脱吧,要是从我这被驱逐出去了,活着反而没有脸面,日子更不好。”

    我点头应是。不过太后精明,随即又指出芫梅自相矛盾的地方,“可这丫头至死都没有承认自己偷过东西,哀家都还没有搜查到失物在哪儿,她怎么忽然那么快就洗心革面以死谢罪了?”

    我并不大想王学英深究芫梅的死因,只想这事儿早些过去,于是道,“手脚不干净的人,品性堪忧,被抓到后第一反应是抵赖也不意外,能偷盗也不差会撒谎。待她冷静后选择自杀,也未必就是改过自新了,就像太后娘娘您说的,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还不如死了轻松。所以,她言行相悖倒也是情理之中。又或者,她其实是个性情刚烈的人呢?之所以自尽,并不是因为心虚,而是想以死自证清白?”

    穗欢摇头道,“性情刚烈?奴婢瞧着不像呢。”

    所幸太后也没继续关心这个芫梅的死活了,只是问我,“今日晟王那侧妃去你那儿了?可要你帮忙带头给清河县捐钱了?”

    “太后娘娘神机妙算。”

    “你捐了?”

    我如实道,“是捐了些银两应付她,但是也跟她说了,我不宜出风头,也没有带动大家一趋一步的能力,只默默捐赠尽点心意便是。”

    太后听后满意的点点头,故意问我,“为百姓行好事儿,就算没到树碑立传的份上,但好歹能让自己善名远播,为何你却不愿在此时机大出风头,在王孙贵族间树立声望?”

    “逢春别的不知道,但有一点却清楚,太后娘娘凤仪天下,心系民生,若百姓有难,您不可能坐视不理。现在您不捐必是有所考量。那我无需多问,跟从您的做法便是。”

    太后瞧我一脸谨慎认真,动不动就敏感多思的样子,忍不住心疼。她先是屏退了殿内的所有奴才,然后才发自内心道,“逢春啊,你跟哀家在一起,不要总绷着。你面对皇帝,也许需要恪守规矩,说话留三分余地,不可全抛一片心。但在哀家这儿,你完全可以随心所欲,轻松安心做你自己。”

    见我眉间颇有些动容又隐隐沉重,许是怕我善感多愁起来,太后赶紧哈哈一笑,“其实啊,哀家也没那么深不可测。不帮叶知秋单纯就是不乐意帮,懒得帮。因之前那点子事儿,闹得满城风雨,那些夫人贵女早对她避之不及了。她又不是我骨肉,我为何要把帮她出头,让她借我的面子去游说豪族夫人们募捐呢?再者说,皇帝勤政负责,你还不清楚?他听说清河县面临的困难后,早让户部出了应对之策,不会真饿着百姓的。皇帝轻赋薄敛,休息养民,是雪中送炭,贵妇们那点儿捐赠顶多算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叶知秋真是在清河县奉承话听多了,以为自己是菩萨了?哎,管她真心帮助穷人也好,想要赢得权贵们的改观也罢,但不能借我的威望行她的善。”

    太后的话说这儿,满满的嫌恶溢于言表。一直敛眸静听的我终于抬起头,“我知道太后娘娘您当初册封叶知秋为归乐公主,给她无上尊荣是为了什么。无非是将她错认成了我,一心想要弥补。为何如今辨清了我与她的身份,却迟迟没有削去她这个公主之位呢?”

    王学英是千年狐狸,大多数时候,我那点花花肠子,弯弯绕绕,在她的火眼金睛面前都是虚设。她是爱女心切才被我侥幸蒙蔽了双眼,更没料想过我都栽了一次却还敢鱼目混珎到她的头上,所以我这才险胜了一回。既然她将我视作亲生女儿,那我在她面前还那么谨慎的句斟字酌,话里有话,反而容易让她多心。还不如开口见心,不带隐曲。

    太后轻轻拍着我的背,语重心长道,“哀家看得出,你心底啊,也未必与叶知秋情谊融洽。有些事儿耿耿于怀,挟嫌于心,在所难免。只是,哀家顾念她在外漂泊那些年,她的生父生母却在哺育你,这才没有收走给她的这份皇恩厚惠。”

    也许是我不受感化吧,在王学英爱恨分明的阐述内心想法后,我眸中含怨,不掩圭角道,“您错了,太后娘娘。您以为是我亏欠她在先,所以给她留下公主的尊荣特权、百万俸银和万亩田庄是在弥补她?大错特错啊。在我被领去木家生活而她依旧沦落在外的那几年,她不是在替我受苦,她是在还债,欠我的债!我,您的骨肉,从小要饭行乞,被狗咬,被人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挨踢鞭打,伤痕累累是常态。因为她的一句肚子疼,才十岁的我被骗去了四五十岁的老鳏夫床上。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他们拿着鞭子,在我面前脱|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再拨开我的衣|服,让我一也丝|不|挂的站在他们面前,接下来发生什么,还要我接着为您往下说吗?”我声线越发喑哑,每每回忆这断不堪的往事,牙齿都会止不住的咬合颤抖身子仿佛瞬间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冰窖般,除了生生不息的恐惧,再无其他

    这些话我从未对任何人启齿,不敢跟刘清慰说,更不敢更翁斐说。不是因为怕他们可怜我,而是怕他们觉得我自幼就被玷污了,身子早就不干净了,不清白了。连木家父母,仅仅也只是晓得我被虐打过,对我被猥|亵一事儿并不知情。

    王学英瞳孔裂开,双眼泛红,心如刀绞。她一直以为我沦落在外的幼年没有大风大浪,一直以为木家将我□□的极好,所有幸福安然的过渡到了今天却不想光鲜背后是一步踩着一个荆棘的鲜血淋漓的脚印。她因悲痛,抬起来想抚慰我的那一双手不自觉地哆嗦着,“逢春啊,是为娘的对不起你”万箭攒心的滋味使心底血流不止,王学英抱着我失声痛哭起来。

    久久之后,我极力克制着颤栗的身子,擦了擦婆娑的泪眼,“当我从凌|辱中苟延残喘留着一条命爬出来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什么?我看叶知秋在阳光下活蹦乱跳的扑蝴蝶,打柿子你说,她是不是连肚子疼都疼那么恰到好处?太后娘娘,我知道您在与我认亲之前打心底里瞧不上我,无论我的家世,还是为人,尤其是在替叶知秋认亲的那一晚,您把轻蔑藐视表现得淋漓尽致。您嫌弃我心思坏,讥讽我手段多,带着伪善面孔欺负、妒忌、利用叶知秋。但您可知道,若没有这股子‘蛇蝎心肠’‘诡计多端’,我哪怕少走一步,都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机会入宫为妃,与你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