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玉棠告知我这些,淤积在我心头整整一个冬季的晦暝猛地被驱散,心情一亮,豁然开朗。可转念想到今晚新人侍寝,这份才溢上的欣喜倏地又冲淡了三分。哎,本来都已经打算潇洒些,别把翁斐看得太重了,但现在听闻他对我仍是有意,只不过陷入两难,还在独自挣扎。不由心口一软,难免又对他燃起了希望。

    虽然我往素里待人做事都较为果决,甚少拖泥带水,更不会磨磨唧唧。但就与翁斐的情意来说,我之所以不愿轻易舍弃,是因为意义不同以往。木家父母为我提供卵翼,是因为误以为我是叶知秋;下人们肯听我使唤,贵妇小姐们肯与我交往,也是因为官家出生的这层身份;连当初刘府来求亲,也是建立在认为我是木家嫡女的前提下。若我以孤女身份结识了刘清慰,他是否还肯娶我为妻?我不知道,也不敢想。而现在,太后娘娘与霍风尽力弥补我,努力待我好,也是因为亏欠自己亲生女儿浮萍而已。只有翁斐,他爱我,对我好,是因为我是逢春,而不是木逢春。当年在杭州时,他误以为我是孤儿,不但没有轻视我,反而怜我,要想帮我。后来在太后揭穿我不是木家千金又将我发配边疆为妓时,也是翁斐策马千里,把我从委肉虎蹊之境中解救。他从不因我没有家世而薄待我,反而不顾流言蜚语和反对的声音,给我一宫主位,免我屈居人下。湘地洪涝时以我的名义捐款赈灾,围棋大赛时又故意唱黑脸不准女子参赛,只为在后来给我立下贤良美名,让大家慢慢接纳我。还有,那幅《暹秋山皇家猎苑图》,那些朝中大臣的巴结,他也让我来者不拒一直在为我着想,为我铺路,为我织网。我从小就似无根的柳絮在风中漂泊,遭过毒打,受过猥|亵,睡过草席,吃过粗糠,一路乞哀告怜讨生活。如今把自己包裹的再强悍,可内心深处也渴望着爱。正因为翁斐待我好,不是因为我的家世,不是因为我是谁的替身,不是因为我冒充了谁。所以在我这儿才显得弥足珍贵。不忍舍弃。

    傍晚前,从藏书阁回漪澜殿的路上,经过御花园,原先一株株枯寒寂寞的辛夷老树,得几丝春雨浸润,已经缀满嫩芽,迸出了一团团丰腴多姿的白。春寒笼罩下,孤清又深情的立在枝头,就是不肯朝下看。我几度驻足,想要摘下几朵,独自占有,又不忍它离了连枝的土壤,衰迟得更快。

    回了宫中,照旧先是用玫瑰清水净手去尘,然后去哄一哄孩子。语行早会牙牙学语了,如今正蹒跚学步,一群宫女儿太监围着,唯恐他摔到磕到,伤了精贵的身子。太后说,语行年纪虽幼,但瞧那小脸粉雕玉琢,长大必是俊美如俦的男儿。连杜欢和木家娘亲她们也说,这孩子模样随了他爹,五官上与我的相似之处,倒更少些。我欣慰的盯着娃娃看,他伸出稚如嫩藕的小手非要我抱他在怀中,很是粘我。哎,长得那么像你爹就算,以后性格可别跟他一样,怪会折磨人的。我宠溺着将孩子抱起,逗了好一会儿他,又喂他吃了饭。待吃饱喝足的小家伙困了才让乳娘抱下去睡觉。

    一想到今晚腾龙殿有含苞待放的处子要对男女之事初学乍练。我便毫无食欲,心烦意燥。是因为长期承宠,独自占有翁斐太久了吗?明知他是帝王,三宫六院必不可少,却还是忍不住今昔对比,横生了巨大的落差。没吃几口饭我就放下了筷子,命木槿去准备热水,打算好好泡个澡。木槿在浴桶中铺上一层玫瑰花瓣儿,我更衣入水,热流包裹着身体,驱散郁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待我批好衣裳回到主殿时,身上热气未散。忽然间却察觉厅内氛围有些森冷怪异。奴才们紧低着头,鸦雀无声的侍立不动。而书殿内却点着更旺盛的灯,仿佛杜欢与玉棠等人都围聚在其中。我好奇的探着头,挪步过去,却见屋内的奴才都瑟瑟噤声跪在地上,而翁斐站在桌案旁,沉着俊脸,一言不发。

    我心中暗叫倒霉,料到翁斐是看了案上那幅《石榴熟时图》才会冷着脸。白天写完那首浅显通俗的题词之后,本想字风干了再收下,但不曾想去了藏书阁,就忘了这会子事儿。哎呀,他这几个月日日不来,好容易来了,偏偏看见这个,老天爷还真是存心把人戏弄啊。

    翁斐单手拎起画纸,举在我面前,一幅红彤彤刺眼的榴花出墙之景,便撞在了眼前。上面更附词道:

    “梅子熟时妾有意

    萧郎又与谁解衣。

    相思教人瘦,

    瘦又怨相思。

    唯有新人减相思

    又为新人瘦。

    新人成旧人,

    旧人碧甃沉。

    只若榴花颜色深,

    又来裙下臣。”

    他扯起嘴角笑道,“好一句,‘只若榴花颜色深,又来裙下臣。’石榴裙下,裙下之臣”

    写这首词时,我正因他的数月来漫长的冷落而心凉了半截,更不知他也曾在寒夜里站在漪澜殿门口近情情怯。所以才会心灰意冷,产出此作。我尽量从容,对着身后的奴才吩咐,“你们全都下去吧,不用在此处伺候了。”

    待大伙儿都退下了,我才回过头,轻轻直视着翁斐,小声问,“皇上怎么来了”他如今不应该在腾龙殿里与新人承|欢吗?

    翁斐顺着椅子坐在了下来,“怎么,不欢迎朕?”

    “怎么会呢,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整个皇宫都是皇上的,整个漪澜殿也是皇上的”

    “那你呢?”

    “我?”

    “你是朕的吗?”

    “如果皇上能接受我的全部,那我便是你的。”我勇敢而嗫喏,举起温柔刀倒打一耙,“皇上还记得我们初次留宿留藕园的那一天吗?接天连叶,摇橹船上,皇上问臣妾会不会害怕被冷落,臣妾是怎么回答的,皇上你又是如何接话的?”

    当时小船划出园子,驶进了碧叶遮天的密密荷丛中,荡起阵阵春波惊鸿。我们偷得浮生半日闲,坐看云起云疏。我说以后他若无心我便休,他满眼尽是宠溺的望着我,说会做小伏低,投其所好,无微不至的对我,不会给我休夫的机会

    “如今想来,是臣妾有错,错在容易将皇上逢场作戏的戏言混为诺言”

    此刻,本该是新人承宠时。香场沐浴,白花|花赤|条条的裹进龙凤被里,再由内务局的太监抬进腾龙殿内,等着皇上出现,然后一丝不|挂的钻龙床可如今,洗得香喷喷的处子却在独守空房,从羞涩,期待,再到茫然,不安,难过,甚至是已经开始害怕招人耻笑,唯恐没面子了

    其实翁斐肯不碰别的女人来漪澜殿,是否说明他心中对我的情意能战胜王学英之女这个身份所附加的仇恨呢?这个互相煎熬的漫漫冬天,到了这一刻,才真算要结束了,是吗?既然他先心软了,他先认输了,我又何必再把他推开呢。

    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酝酿起了泪意,柔声给出台阶,“臣妾一直以为自己也可以做到‘两情若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可真当君恩不再的那一日,我却发现自己远不如想象中洒脱。我能欺骗自己,能意气用事的写下一句只‘若榴花颜色深,又来群下臣’,可是心底的难过,却越发不容忽视。”

    “逢春”翁斐唤着我的名字,站了起身。正当我以为他接着要说些什么时,翁斐却捧起了我的脸,迫使我不得不仰头凝视着他。他亲着划过我面颊的泪痕,然后悄然吻上了我的唇。清凛的气息交织在我的舌尖,无意搅乱着我的原本清醒的心神

    许久后,他终于停了下来,边喘着气,边声线低醇的在我耳边温柔警告,“以后,不要再轻易去瞭望台了。”

    我微愕的盯着他,瞬间明白除夕那夜他其实知道翁晟与我一前一后登上了瞭望塔。我辩解道,“臣妾只是偶然碰到了晟王,并非有意。”明明是翁晟紧随其后的。尽管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碰巧遇见我,还是有备而来。

    “朕知道。”他将我搂到怀中,“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等他的。”

    正当此时,外边恭候的小康子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打扰,“回禀皇上,内务局差人来问,时辰差不多了,是否将杜贵人送回去?”

    我知道今夜翁斐来了,就不会走。于是故作贤惠大度的样子说,“皇上还是回腾龙殿吧。今夜有新人侍寝,也不好让人小姑娘等你太久”

    “噗——”翁斐笑道,“人家比你还大两岁呢,你叫人家小姑娘?”

    我倍感意外,“可是花名册上明明写的是年芳十五啊。”

    “尹釜这老家伙,为了秀女更好的当选,杜撰了不少东西,以为朕不知道?别说是年龄了,恐怕名字都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