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斐带我回了腾龙殿。虽然重坐在支挂窗傍时,天际彻底暗了,但所幸一盏盏宫灯映耀漫天飞雪,不失诗情画意。翁斐命小旻子取来才酿好的梨子酒,在炉上温热。我一口饮下,酒香过肠,恍觉春风拂过,吹开了窗外的瓣瓣梨花。翁斐笑眼灌我喝酒,欣赏我逐渐迷离,耳根发热的窘态。我强撑着站稳,“这酒怎么后劲儿那么大,早知该喝慢点的。时候不早了,臣妾该回去看孩子了。”后半句时身子已然摇晃。

    翁斐将作势要离开的我揽去怀里,朝我通红的耳根吐气,低声蛊惑,“何必冒雪回去,酒酣耳热,暖帐就在跟前不远——”

    于是,当晚,自然是宿在了翁斐的寝殿。

    (此处省略绿江不让描述的脖子以下的画面)

    后来的几日虽是恶劣的雨夹雪天气,但是太后也没有为妃嫔们免掉该有的请安礼数,宁康宫的路照旧得早早的去。只是今早,众位妃嫔撑着伞将要到太后宫门前,却都顿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

    ——原来,霍宝卿跟霍宝幺两姐妹此刻正跪在冰天雪地里,恳求太后娘娘饶恕穆老太君和穆念双,免除她们死罪。尤其是霍宝卿,好不容易怀上杜家这一胎嫡孙保命,如今偏挺着个大肚子跪在湿寒的地面,胎儿如何吃得消啊。

    连淑妃见了,都有些于心不忍,“她家一家子女人都是妒妇,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了腹中的孩子,以后要是生下来体弱多病,都得怪他娘了。”

    替赵姝环撑着翠鸟幽兰油纸伞的女官秋茗小声接话,“听说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呢。”

    这时,两个内监推开了宁康宫的朱漆碧环的大门,桂珍姑姑走了出来,朝着霍家姐妹劝慰道,“二位还是快快回去吧,跪着也是徒劳无益。穆老太君和霍夫人犯上作乱,绑架太后,亵渎皇家尊严,没有株连九族就已经是额外开恩了。尤其是世子妃娘娘您,挟着国公府的嫡长骨肉来下跪,是想至太后娘娘于不义吗?”

    其实霍宝卿颤巍巍的身子也早受不了了。看太后差人来给了台阶下,刚想站起来,才发现腿差不多僵麻的没了知觉。这一使劲儿起力,方才腹中隐隐的刺痛瞬间就升成了剧烈的坠疼。“啊——”她惊呼一身,难受的龇牙咧嘴,身下洁白的雪面霎时间洇出一股股刺眼的猩红。

    “天啊——”海媛珠惊呼,奴才们也乱作一团,有的忙去将孕妇搀扶,也有的赶去请了太医只可惜,霍宝卿终究是小产了。无论她这一胎原本是否康健,又无论她家后宅的妻妾有没有神不知鬼不觉动过手脚,这孩子都是在宁康宫门口折的。

    经此一事,太后说自己受了惊吓,谁都不愿见。刚好给畏寒贪安的年轻妃嫔们省去了晨昏定省的麻烦。不过,这也并没有动摇太后给穆家母女执行死刑的决定。倒是皇上听闻后,为做安抚,给本该斩首示众的两人体面的送去了一尺白绫。

    冬天的这一场瑞雪纷纷洒洒,似点点扬花,片片鹅毛。金黄色的琉璃瓦被皑皑覆盖,天地皆换了素裹银装。无论梅花,还是晚菊,花瓣儿间都积了雪,如水晶镶嵌其中。宁康宫门前,血迹早被清理,如今厚雪层层,早焕然一新,这深寂的宫廷几百年来最擅长的就是将一切人事与非粉饰一空。感慨过后,雪也终于消停了。见天光晴霁,我便披好御寒的翠云裘,端起瓷碗,朝着苑中一坛坛浸雪的冬菊去了。

    “娘娘这是在干嘛?”玉棠见厚雪漫过鞋面,赶忙拿来扫帚要替我扫雪。

    我笑道,“这花上的雪早被浸染了芬芳。雪水冷冽幽香,配上本来温厚酽醇的茶,口感必能清透中和。”

    玉棠恍然大悟,赶忙加快了扫雪的速度,“娘娘你且等我把积雪给清了,不然鞋袜该湿了。”

    当我捧着满满一碗花间雪回屋时,却见杜欢一个人怅然呆坐在炉前,连银骨炭烧尽了也不知。好像自下雪开始,她出了趟宫外醒亲两日,回来便愁眉紧锁,心事重重的。我关心道,“杜欢姑姑,这几天怎么了?似乎心情不大好?”

    杜欢回过神,匆忙站了起来,“银炭没了,奴婢去取点进来。”话还未说完,提腿就走。我凝着她的背影,总觉不对劲儿。她似乎在有意的躲避与我面对面相处,仿佛与我关系疏离了。比如,前夜本该她守夜,也叫玉棠替了。借口说身子不适要去太医院抓药,结果木槿恰好从尚宫处领护膝回来,撞见杜欢去的是腾龙殿的方向。我虽示意木槿不要声张,自己却不自觉留起了心眼。

    花囍从御膳房端来一锅参汤,“娘娘,汤已经煮好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罢了,先不理会杜欢了,等晚点再找时间与她谈谈吧。我点了点头,将那碗雪交给木槿,吩咐她煮沸。自己换了双更厚实温暖的鞋袜就出门了。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绵绵初雪束住手脚,我也好几天没见翁斐了。所以才让御膳房煮了这锅参汤,想亲自给他送去。

    可到了御书房时,却被安祥意拦下,他为难道,“哎哟,这可真不巧,海嫔娘娘刚才也送了一碗长白山人参汤来,现下正在里间陪皇上喝呢。不如良妃娘娘您改日再来?”

    不对,往素里,其余妃嫔借口送吃的来御书房探望,都是吃闭门羹的。翁斐心情好些便会让她们留下羹汤糕点,心情不好时就连东西也不让留。而且,安祥意最是懂翁斐的。如今知我来了,也不通报一声就让我回去。想必是翁斐的意思。明明上次分别是还万般缱绻,怎么不过几日就不愿相见了。敏锐的联想起杜欢躲闪的反应,我总觉得心面有一处地方就要坍陷似的,隐隐不安。“皇上为何不见我?”

    “哎,娘娘,皇上没有不见您的意思,只是海嫔娘娘刚好也带来了参汤,皇上也喝不完那么多啊。”安祥意用拙劣的借口哄着我。

    “罢了。”我不再强留,带着花囍转身就走。留下安祥意沉沉的叹气,无可奈何的目送我离开。

    回去的路上,十几个内监还在清理宫道上的积雪,各个宫里的丫鬟也端着盆盆衣物送去浣衣局换洗。大家都各有事忙,各有各的操心。我忽然慢下脚步,对身旁的花囍小声交代,“花囍,你等会儿悄悄去找刘巍公公,让他查查杜欢这两日出宫去了哪儿,见了谁。”

    “奴婢记住了。”花囍应道。

    当初漪澜殿选首领太监时,我虽然明面上留下了与太后皇上两不沾边的李良堡,但暗地里仍向太后身边的李金泉讨了刘巍替我做事。后宫势力盘根错节,刘巍宫内宫外根基深厚,人脉颇广,也许,可堪一用。

    雪后清寒,哈气成霜,所幸冬日的御花园红妆素裹,别有一番风姿。我放缓脚步,行至蓬莱池旁,折下一朵萼绿花白的梅。浓浓寒香清新扑面,洗涤了肺腑的愁闷。我欲继续前行,却见前方小太监正弯着腰拿着铲子凿冰。其中有一人更是面熟。

    我走到他们跟前,将面熟之人唤住,“小斓子,你这是在干嘛呢?”

    小斓子抬头见是我,忙放下铲子,跟身旁那小太监一起跪地施礼,“良妃娘娘金安——”

    “行了,快起来吧,天寒地冷,别冻着了。”我笑了笑,又将目光移至被凿了一半的冰面,“你不是在内务局的采买处做事儿吗?怎么如今又在御花园当差了?”

    小斓子挠了挠头,解释说,“娘娘,奴才去采买处当差前,原就负责在御花园照看这一池子的鱼,比如,投喂鱼食,清扫落叶什么的。本来今天这事儿也不该奴才管,只是现在负责当差的小兄弟经验嫩了些,不知结了冰如何帮锦鲤越冬,这不,就把我给找来帮忙了。”经小斓子这么一说,他身旁那个腼腆的小太监将头埋的更低了。

    我若有所忆,笑了笑,“哦,你好像是跟本宫说过的,你之前就负责在御花园喂鱼。”说罢,我扭头让端着参汤的小宫女儿将托盘全都递去小斓子手上。

    “这参汤没人喝也怪可惜的。既然遇见了你们,本宫就赏给你们好了。”

    两小太监又喜又惊,不大敢接下。于是我故意嗔道,“本宫的好意都要拒绝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们才不再推拒,欢欢喜喜的谢恩。

    见小斓子那张清白匀净的小脸,我到底还是忍不住啧道,“不知怎的,本宫早在第一次你吹《杏花谣》时,就觉得你很眼熟。”

    小斓子猛然抬头,嗫喏一番,勇敢道,“其实当时奴才也觉得娘娘您很是面善,似乎从前见过。只是怕您误会我是有意巴结攀附,这才不敢多言。”

    我低下头思忖,小斓子吹得《杏花谣》是城南一带童谣,莫不是小时候走街串巷沿路行乞的时候遇到过在村口放牛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