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斐联想之前种种,王学英一反常态的态度扭转,尤其是封妃时替我出气抬位份一事最为可疑。如若叶知秋真是木家女,那么与她错换人生的木逢春又是谁家的女儿呢?莫非思于此,翁斐不禁打量起了我的三庭五眼,他细细的看,可现下却并不觉得我与王学英有神似之处。

    于是问道,“你素日里更偏好画双燕眉多些,这两日画的似乎不同。”

    双燕眉,顾名思义,形如燕翅,与柳叶眉形状相近,只是不如它细长柔媚。眉峰的弯弧转折恰到好处,绵长坚毅与柔美温婉兼具。

    我入宫前其实更偏好画新月眉,入宫后为了让王学英更相信我的身世,便借用之前尹杜氏教尹相栀的法子,悄然改变了自己的妆容,试图通过胭脂水粉修容,抓取王学英甚至襄阳王的特点,使眉形、眼型、唇型尽量与之相似。

    比如,虽然眉形好模仿,但王学英的一双瑞凤眼,我这天生杏眼却不好去仿照。那么这时候就可以考虑去仿与我眼睛形态更相近的霍风了。以珍珠加碳粉的上等石墨,添入阿胶,用以眼型勾勒。

    “这两日臣妾画的是新月眉。”

    “新月细眉,形如弯钩,柔和中给人添了份妩媚。朕更心悦你如今的样子。”

    我心警惕,从翁斐凝视的目光中隐约猜到一二,莫不是因着对王学英的厌恶,所以才不喜双燕眉?于是我避重就轻道,“皇上可会画眉?”

    翁斐摇了摇头,“朕从没替人扫过眉。但是,朕愿意为了你学。”

    我掩嘴巧笑道,“古有张敞画眉,今有翁某人效仿之。”

    “你我夫妻,举案齐眉,甚好。”他说着,轻轻以指腹抚了抚我的黛眉,双眼如望含翠远山。

    翁斐大概是好心,以为我对亲生父母、祖籍何方还抱有幻想。便征询的问:“逢春,你可想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家籍何方?如果你想,朕会派人替你查明身世。”

    不,我不想。如今我好不容易大半只脚踏进了霍风与王学英的广厦之荫,得他们庇护保驾。我的亲生爹娘就算再如何富贵逼人,也不会比得过势位至尊的太后和异性王爵。

    于是我婉言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的生父生母畜我不卒,对我从未有过卵翼恩勤。反倒是木良夫妇对我有顾复之恩,难以为报。如今我因皇上垂怜,位至皇妃。尊荣与险要并存。若寻到血肉至亲,他们或许诚惶诚恐,或许会喜悦涕下,又或许会遭人利用、火中取栗。总之,并不完全是好事儿。既然我对他们没有好奇和执着,更没有眷恋,不如就让一切随缘吧,不必刻意寻觅了。”

    ·

    回到宫内,哄完孩子,我便准备洗漱歇息了。春夜金炉香尽,漏壶声残。在冷月散发的微微凉意下,重重花影如霜。室内倒还暖和,隔绝了翦翦轻寒。杜欢替我更衣,又一边禀告这两日我不在时的情况。

    “一切都好,只是太后来得勤。频繁探望小皇子,疼爱得紧。”

    我又问,“华章宫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吗?未免安静太久了。”

    “自从上次恩渡寺的事情之后,太后娘娘罚海嫔每日抄写十遍梵经,到现在都还抄着呢,没有让她停止的意思。恐怕一时半会儿她也做不出什么幺蛾子。”

    “她宫里那个得她器重的太监小林子呢?”

    杜欢将丝衾铺好,回头道,“他最近似乎也很少出华章宫了。倒是昨天,派去监视他的宫人来报,说他去了躺内务局的膳房,领了些洛阳牡丹饼吃。”

    “洛阳牡丹饼?”

    “是啊。往年花朝节快要到时,内务局都会制作百花糕、鲜花饼,分发给各宫宫人。因宫人们来自五湖四海,所以为了告慰他们的思乡之情,膳房便会依据不同地区的风俗和口感蒸煮各种关于花的糕点。比如江南流域习惯在花朝节这天吃木樨糕,洛阳曹州等地偏爱吃牡丹饼。”

    这大内皇城到挺有人文关怀的。我笑了笑,又问,“那端午中秋,宫里是不是还会派发粽子跟月饼给宫人呢?我记得去年中秋,好像各宫宫人都领了莲蓉月饼的。”

    “这是自然。咱大翁是清平盛世,百福具臻。尤其是皇上登基后,像中秋这样的大日子,不单有月饼,还可允许宫人告假还乡,领取节赐银两。虽不说有多少,到底也是帝王家的慷慨和关怀。比起大翁之前的王朝可体恤多了。”

    一主一仆聊着聊着,直至从残冬熬到春宵的最后一片梅花落尽,终于熄了灯。

    “梅花落尽报春深,留香引蝶觅芳痕。”我轻声念着随手乱作的诗,落笔于铺展开的宣纸上。这幅画名为《漪澜殿春景》,着重笔墨的却是梅花碾落尘泥之景。梅树上唯一抹亮色,是循着残存梅香而来的粉蝶。蝶入园中,寻不见梅花花蕊,却造福了旁的花卉。

    花囍入殿提醒道,“娘娘,该去宁康宫请安了。”

    去宁康宫的路途并不算太远,我素来喜步行,听说多走走多动动对身体好。从御花园的香霏小径刚要转到宫道上,便瞧见赵姝环坐在前方的孔雀步撵上傲然前进。

    玉棠对着那背影不齿道,“淑妃地位居于娘娘您之下,派头却依然铺张,不减之前。”

    我稍作停顿,干脆把玩起了肩头的杏花枝,“没事,咱们不着急去,且慢慢走吧。”

    见我颇有闲心的端赏起了御花园的杏雨梨云,玉棠却有些不安道,“娘娘,咱们若迟到了,恐怕又会被扣上不敬的罪名。”

    我就是想借机吵一架呢。好杀杀她的排场和气势。

    正当此时,隔壁小径上一个端着鲜花饼的宫女儿与扛着一叠衣物拿去浣衣局送洗的太监撞了个满怀。见托盘中的糕点落地粘了脏尘,宫女儿瞬间没好气,“你个没长眼的东西!竟打翻了送去宸妃娘娘宫里的洛阳牡丹饼!若娘娘怪罪下来,你小心脑袋!”

    小太监唯唯诺诺,生怕得罪宫中贵人,连忙跪下赔不是。在我身后伺候的木槿见不得这样欺强怕弱的场景,脚已开迈,却被我伸手拦着,示意她安静。所幸没一会儿,那宫女也消了气儿,深知为难一个太监也解决不了问题,便自认倒霉,重新去了趟御膳房。

    去宁康宫的路上,我不禁回想方才偶然目睹的那一幕。遂问玉棠,“宸妃是洛阳人?”

    玉棠细细忆道,“好像是的。说来宸妃娘娘能成为皇上的妃嫔也挺峰回曲折的。”

    “怎么说?”

    “宸妃娘娘出生不大好,但也算清白人家。原是洛阳官员从民间选送来的秀女。先帝看她年纪尚小,稚若青梅,便落选了她。至此她就成为了先帝跟前的递茶宫女。后来在御前伺候久了,大概是得了先帝青眼,便将她赏给了彼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成为了太子府上的良娣。”

    “原来如此。难怪总觉得宸妃看起来,年纪似乎比皇上大些。”我听着玉棠讲话,双脚踩过早落的杏花却不自知。花汁撵碎,鞋底沾染芳香。

    “宸妃娘娘去年便过了花信之年。”

    我稍觉惊讶。原来只觉得她比翁斐大一两岁,竟不知她二十有四了。“那她还真是驻颜有方,看起来不过桃李出头的样子。”

    踏入宁康宫时,本以为自己姗姗来迟,却不想太后还在梳洗。我才依着位份的顺序坐好,不多久太后便出来了。

    瞧着方才穗欢在帘后张望,似乎是在等我到了才将太后请出来的。莫不是不想我因迟到被众妃说三道四?所以才刻意等着我?正分神时,却不想淑妃又开始借端生事道,“良妃娘娘真是有闲心呢。明知要来宁康宫温清定省,却还在御花园里迟迟吾行。半刻钟的路,走了一刻钟。”

    我缓缓端起茶杯,以瓷盖拨了拨成色极好的云雾茶叶,反将一军道,“我以为淑妃走在前头没有看见本宫呢。既然是瞧见了本宫,却不下轿问安?咱们姐妹情深不在乎这些虚礼,只怕旁人看见了,又要给淑妃你扣上不敬不逊的罪名了。”

    “你!”淑妃如今低我一等,太后又在面前坐着,她自然不敢造次。就算我今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只能吃了瘪往肚子里咽。

    更令她猝不及防的是,太后紧接着也投阱下石说,“淑妃啊,你与良妃虽然同居妃位,但良字是在你之上的。良妃次次来给哀家请安都是以步当车,心意满满。怎么你还是不改往日的娇奢,每次出行都铺张扬厉,结驷连骑?大翁朝虽是休明盛世,但做妃子的也需知道礼奢宁俭,俭以养德的道理啊。”

    “太后娘娘教训的是,姝环记住了。从即日起定会退奢还俭,多向良妃学习。”赵姝环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时认错自醒,态度异常端正。

    我微微一笑,视线却落在了宸妃身上。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她不懂我别有意味的目光为何意。只报以一个良善绵软的微笑给我。

    可惜,我已经不大相信这简单无害的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