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入夏,但河水仍有些冰凉,使我身子发颤。我睁着惊楞的鹿眼,微仰着看他。终于,在翁斐鼓励而敦促的眼神凝视下,不多踟蹰,拨着水朝他而去。最终,搭上了他的手。男人的体魄健硕,稍一施力,就将我从水中托起,继而一把抱在怀中。

    见我在他怀里瑟缩着,不甚娇弱的样子。他这才意识到不妙,脱掉僵硬冰冷的铠甲,又立马吩咐随行的年轻小太监呈上了斗篷,亲自为我披上。任由他温热而宽厚的胸膛紧贴着纤弱的我,我也怕冷似的,本能的往他怀里依偎。

    “好一个美人出浴。早听说你水性好,却忽略这河水冰凉,是朕的不是。”他为我擦拭顺着湿发淌在面庞与耳间的水珠,如此亲昵而自然,反让我有些忸怩。

    我诧异的扬眸问他,“皇上如何知我会凫水?”

    “朕对你的了解,也许远比你想象中更多。”他轻呵一笑,并不正面作答。原是我不知,他在早审问苏太妃时,就听说了我泅水救人的事迹。

    方才远在马背上疾驰而来时,见我猛地扎下水,他本心慌意急,速速扬鞭催马。快要奔驰到岸边时,才猝然想起了我曾经的“壮举”,与昨夜逃跑的胆量。早在两个时辰前,他率领的大队人马就遇到了那几个巡捕的官差,而他们手上恰好抓回了两个逃遁无果的女子。一经盘问,才听说是我替女犯们解开镣铐,逃跑流窜的翁斐意识到这样“勇气可嘉”的人,是断不会想不开跳河觅井的。怕是没看清来人才临时躲在了河里,这分明是潜水自救而非投河自尽。于是他遽地勒紧缰绳,怕水下的我因岸上的声响胆战心惊又不敢探头呼气,所以才示意众人噤声,静待我浮出水面。

    河水还算清澈,他隐约能瞟到我在水草下衣襟飘动与发丝飞扬的样子。这一路快马扬鞭,昼夜兼程,好不容易追到押送队伍时,我又先一步逃了。可教他一路好找啊。如今总算找到人儿了,不但安然无恙,还躲着他,防范他,这才使他才不由得弯起了自嘲的嘴角,生了闲心端赏我的窘态。

    “皇上为何出现在这儿?”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才结束冬巡不久。

    “你说呢?你觉得朕为何会来?”翁斐将我拦腰抱起,想尽快回昨夜驻扎的营地为我换件干净衣裳。于是对着身后的禁军队伍扬声命令道,“出发回营。”

    翁斐把我抱到马背上,然后自己踩着马镫,轻捷的翻身上马,朝着一碧千里的辽阔原野驰骋而去。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骑马,往素在京城囿于大家闺秀的身份,都是乘着轿辇马车出门的。

    火红的夕阳逐渐点燃了苍茫的大地,蜿蜒延伸的河流如玉带流淌。风声穿过耳畔,呼呼作响。我身后的男子以双臂护住我,逆着风疾行,轩昂的眉宇间,英姿焕发。如此生物之主,兴益之宗的帝者,驰风骋雨为我而来,要说没有一丝半点的动容和动心是假的,说没有一丝半点的骄傲和得意也是假的。我恣意而张扬露出笑靥,贪婪的感受着呼啸的风穿透身体的快感。

    快要到营帐时,远远就见安祥意在大营前眼巴巴的盼着皇帝归来。待看清了我的模样,他并未有太多惊讶,反而对我关怀备至。显然,对我与翁斐之间的关系早就知情了。

    翁斐翻身下马后,径而朝我伸出双臂。众目睽睽下,我有些难为情,但到底还是被他抱了下来。我携我入账后,由随驾的御前侍女替我沐浴更衣。待换好干净的衣裳时,热腾腾的饭菜也已备好。

    我向账外望了望,轻声问,“皇上在哪儿?”

    “皇上许是在主账内处理公文呢。娘娘您且先安心用膳,晚点儿皇上会来探望您的。”说话的侍女名曰玉棠,在御前伺候了两年。以为我是离不开翁斐,黏人的紧,于是安抚了几句,又为我盛好了炖汤。我不再多言,只低头吃饭,呷了一口,味道果然鲜美浓郁。

    见我对膳食满意,玉棠放下心来,笑道,“皇上心疼娘娘您清瘦了不少,便吩咐了伴驾出巡的御膳房总管徐师傅给你做了这些专门滋补身子的御膳。”

    “有劳你备膳布菜了。”我淡淡回笑道,“但我并非什么娘娘,你唤我逢春就好了。”

    “这怎么使得。方才皇上向我们交代话的时候,嘱咐我们的原话是要‘好生伺候娘娘’。您晋封定是指日可待的。”玉棠毕竟在皇上跟前伺候了许久,自然极会翁斐的眼色。

    见我对封妃没什么反应,自始至终都淡淡的,她就以为我是宠辱不惊,且不喜说话不喜闹。便也跟着静下来,专心布菜,不敢多舌。

    这段时日,风餐露宿。虽不像那些女犯一样只有残羹冷炙可吃,但我能吃到的也是些清汤寡水,干饼馒头,早无荤腥可沾。原以为这顿饭我会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但长期少食的胃却受不了,单喝了一碗汤,吃了半碗饭,就撑的慌。

    饭后不久,我出账消食漫步,值夜巡守的禁军一批批与我擦肩而过。让我第一次在原野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与宁静。抬头望,惊奇的发现星宿缀满了天际。宝石蓝与水晶紫镶就这样一闪一闪的镶嵌在夜幕中,映照着前方不远处银光粼粼、逶迤不尽的河流。

    被押解的路途中,似乎从没有这样的漫天星幕。有的只是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与随着夜风飘渺传来的狼嚎。又或者,当时的我在颠沛的阴沟里,所以根本无心抬头发现这魄丽的苍穹吧。

    翁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待我回头发现他时,才款款向我走来。我还是不忘分寸的朝着他福了福身,他伸手制止,“朕说过,无人时不必行礼。你又不记得了?”

    “记得在释迦青山踏雪湾的梅花林中,你曾说过。”

    “那还明知故犯?”翁斐浅浅一笑,站定在了我的身侧。

    我暗暗嘟哝,周围那么多禁军频频路过,难道不算人么。罢了,看在此君不畏路途迢迢,肯来救我的份上,不与他计较。再次望向他利落英挺的侧脸,我心旷神怡的享受起了这夜的漫长。之前每次与他在夜里“偶遇”,总是提心吊胆,计较着时间。害怕遇见熟人,害怕短促的失踪让人起疑。如今,身份自由,时间充裕,终于可以自繇自在,无所畏惮,不用再顾忌刘府和京城给人的约束了。

    我尽量心平气舒的问,“皇上是为我而来?那想必我的事情都已经听说了吧。”

    翁斐朝我点了点头,“朕记得在西湖时你曾说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朕那时就以为你是孤女。却不想,后来你又以木家小姐、刘府少夫人的身份出现了。你可知当时在朕确认你身份之前,就已经想”

    见他忽然将说到一半的话止住,我忙追问,“已经想什么?”

    翁斐笑而不语,眼神里有几分淡淡的落寞与无奈。但好歹,没一会儿他又达观道,“不过现在,一切也不晚。无非就是绕了些圈子。”

    京城的事儿,他了如指掌。这样手眼通天的人,何处会没有眼线呢。不说太后的宁康宫,就是晟王府、刘府,都有自甘为他卖命的线人。当他通过飞鸽获悉情报,得知太后歪打正着的下了懿旨让刘家将我休了时,生平第一次觉得太后做了件为人称道的好事儿。

    恬谧的夏夜,星光笼罩大地,虫声唧唧不绝于耳。翁斐流露出一丝淡渺的玩味,俯身道,“听说你昨夜将十三个本该押送去边疆的女囚全都放跑了?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样的大罪?”

    “请皇上恕罪。”我不自觉警惕着后退一步,低眉敛目。心中却道,他这是要跟我秋后算账?

    “恕罪?法不徇情啊。你这样藐视朕的江山王法,自然要狠狠受一番惩处,才能给朕一个交代。”

    见我的一双水眸朝他疑惑的扑烁着,翁斐英隽的面上浮有淡淡的愉悦,“既然你如此目无法纪,那朕就罚你余生伴朕左右,以人为镜,以朕为镜。学习学习朕是如何言出法随,法不阿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