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向晚,酡红色的落日正如熟透的柿子一样悬挂在京城一座座高宅的重檐翘角上。木槿奉我命又去了趟大杂院儿,如今赶着天黑才匆匆归来。

    琼枝苑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树,都被镀上了一层薄金色的柔光。见我置身于牡丹花圃中刺绣,与景色相溶,她不忍打搅。过了好一会才上前向我复命,“小姐,我已经向大杂院儿送去了入夏的生活物件了。”

    “从许嬷嬷女儿家的药铺买的补药可亲手送给粟奶奶、骆奶奶她们了?”让木槿绕路刻意去许嬷嬷家买药,我意在帮衬。

    跟人交往的恩情与信任,往往都是在日常往来的琐事中建立的,总能滴水聚河。显然,我并非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老好人。之所以与人为善,解衣衣人,不过是想收买人心,让他们在日后能心甘情愿为我所用。比如,大杂院儿那帮受我恩惠的鳏寡孤独。

    “小姐您放心,老人们都感念着您的好呢。这又是隔三差五给他们送补给,又是提供庄子田地给他们种菜,给他们修缮房舍。他们虽然人老了,但脑子可记得清清楚楚呢。我这次啊完全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先说您最近日子也不易,也有难处,再拿出您孝敬他们的益寿补品,彰显出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挂念着她们的孝义。”

    我凝着身旁玉笑珠香的十样锦牡丹,微笑中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我只不过是擅于借花献佛,巧借东风罢了。庄子是刘府提供的,修缮大杂院儿的银子也是从刘府拨的。”所谓空手套白狼,做无本生意,不过如此。

    话于此,我放下手中的女红绣品,将石桌上的茶水递给木槿,“你替我忙活了一天,也辛苦了。”

    “小姐,您的吩咐本就是我的分内事儿。若您哪天不让我给您做事跑腿儿了,我才叫日子没盼头了呢。”木槿接下茶,一饮而尽,嘴中瞬间涌满了碧螺春那香苦的清芬。

    我被她逗笑,看她喝完茶了,就遣她回去休息。待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后,才收了笑意。然后心中暗暗筹算。早在太后在宫里对我恐吓了些云里雾里的话,我便去了大杂院儿,假借探望之名,摸到了许多消息。粟奶奶、骆奶奶说前些日子一个商人模样来寻亲的人,问得皆是关于玉佩的事儿,十有八九是太后的人。

    还未入夜,胡云瑢便候在了琼枝苑外,想向我请安。我不欲见她,正命下人请她回去时,外院儿的家丁恰好匆匆来报,说是宫里的太后娘娘急召我入宫,还带了一群禁军在我屋子里翻箱倒柜。

    我虽跼蹐不安,然却不能自乱阵脚,只得兵来将挡。在刘府上下好奇的注视下,随着太后派来的女官与禁军仓猝的入宫去了。

    霁月下的皇城鸿图华构,赫赫巍巍。但银光清霜洒在朱甍碧瓦上,难免多了一层寒意。我到太后的宁康宫时,叶知秋正与木良、顾氏一家三口抱头痛哭。见我来了,叶知秋便收了眼泪,起身到太后娘娘身后去为她奉茶了。而堂下除了木家夫妇,还有大杂院儿的几位老人。

    我几乎是被押解着进来的,见了堂上的太后,正要跪下时,就被身后的女官不气的踢了膝盖腘窝,直接踉跄的跪地。叶知秋似是不忍我被这样对待,但终究还是选择了默不作声。她那复杂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悲戚、委屈和对好姐妹的质疑。

    太后拈着茶盏,傲然睥睨道,“木逢春,你可知错?”

    “逢春不知何错之有?”我将身子挪到木家夫妇身旁,作势要将他们护住,“更不知我父母为何也被太后娘娘召来宫中。”

    “你小时候偷了归乐的玉佩作为信物去认亲,假冒她的身份进了木府享福多年,使她在民间继续过着挨苦受穷的日子,你竟然还如此恬不知耻的反问哀家?适才你来之前,我已经让木大人与归乐公主滴血认亲了。他们的血相溶在了一起,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太后说完,又回头望向叶知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赞赏,“你刚才这个滴血认亲的点子甚好,以前哀家怎么就没想到呢。”

    滴血认亲?我读书很杂,曾在三国史家谢承的《会稽先贤传》里听说过这个认亲的古法,并且也曾和世人一样将此奉为圭臬,深信不疑。但后来,被蜀道流风、回雪等人护送回京时,听他们讲了许多奇闻轶事,其中就有一个否定滴血认亲可信度的事迹此后,我便对此疑信参半了。

    还不待出口我辩驳,木良上就前一步便替我解释道,“太后娘娘,当年逢春生活的大杂院有个负责管事儿的穆师傅,是那个穆师傅将代为保管的玉佩塞给逢春认亲的,还告诉她这是父母留下的信物。就算逢春并非我们夫妇的亲身骨肉,但她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无辜的啊。”

    见木良替我说话、木顾氏也忙忙点头附和,一向做善良隐忍模样的叶知秋终于忍无可忍的反驳道,“可是逢春很早就知道我有块玉佩被穆师傅代为保管的事儿。后来穆师傅死了,玉佩也一块儿消失了。而且逢春,你既然也是凭借玉佩认亲的,为什么从不肯跟我透露这个细节呢?明显是有意隐瞒。那日若非你的丫头木槿对毓欢姑姑说漏嘴,我岂不是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今天大杂院儿的老人们都来了,她们皆可以为我作证玉佩是我的,而且大家都从未听说过你也有块什么玉佩。”

    太后望向押我入宫的女官,“穗欢,玉佩可搜出来了?”

    “回禀太后娘娘,奴才已经将木逢春房里的所有玉佩都搜出来了,如今请公主过目,看看哪一块是自己的。”穗欢说着,一次呈上了五六枚玉佩。

    叶知秋上前辨认,一下就挑中了其中一块刻有笑佛的白玉,“应该就是它了。”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木逢春,还不快快将自己的罪行坦白?”太后趁热打铁,咄咄逼人。

    我照旧是那套事先编排好的说辞,企图将罪状最小化。于是字字肺腑道,“当年确实是穆师傅拿出玉佩告诉我,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信物,他一直代我保存着。我是早就听说知秋也有一块儿玉佩,但又侥幸的想,也许我跟她各有一块儿呢?我承认,我之所以一直没敢跟知秋说这个‘巧合’,是因为我确实也害怕自己不是木家女。请知秋原谅我的自私和怯懦,父母待我甚好,我实在不忍割舍。但无论如何,我从未蓄意偷她的信物去顶替她的身份。我当年也那么小,怎么可能有那么恐怖的心思去谋划这么多?”

    见太后持疑不定,顾氏为我开脱道,“请太后娘娘明鉴啊。这穆师傅看似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实则就是个人面兽心的。当年我们夫妇二人去大杂院儿认亲那会儿,恰好知秋被卖到了青楼。穆师傅定是贪得无厌,才将逢春扮做是我们的女儿,只为再向我们骗一笔钱财。而且逢春对自己身世的怀疑,虽然没有跟知秋露胆披诚,但却早早就对我们夫妇俩不设城府的知无不言了。”

    叶知秋闻言,如冰锥刺心,于是夷由道“所以爹娘你们早就知道了我才可能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却没有来主动找我?”

    木良怕自己的骨肉难过,慌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知秋啊,你如今身份显贵,又是晟王侧妃,又是太后亲封的归乐公主。我们夫妇二人这样常鳞凡介的地位,若没有全然的证据,怎么敢贸然将你打搅?于是只能默默在背后牵挂你,关心你,甚至祈福祝祷,愿你苦尽甘来,永远喜乐安康。”

    我暗暗侥幸,没人深究我是何时向夫妇俩“交底”的。若大家发现我是被毓欢怀疑后才不得以“坦白”,那情况就得变味了。

    眼下木家夫妇还肯信任我,替我说话,使我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么多年来养育出了情感,而且我日常又孝顺贴心,扮尽乖巧善良的模样。他们实在不会相信我那么小就充满了心机与算计。

    此刻,只听几位大杂院儿的老人对顾氏的话深表认同,“这姓穆的,确实是个十恶不赦的歹人!我们许多大杂院儿的老人孩子,不是断胳膊就是缺只腿。全是他活生生打断的。只为叫我们扮可怜,逃又逃不了的上街行乞。”

    骆奶奶也不禁替我求情道,“逢春这丫头行孝重义,被接回木府后也从不忘照拂我们这帮老不死的东西。这些年来,又是给我们送补给,又是免费借我们庄子和田地,为我们置业。这样好的丫头,怎么可能是忍心做恶事儿的坏人呢?”

    一时之间,老人们你一句我一句,都在替我说好话。真不枉我这些年来行善举收买人心。太后见场面如此,本来非要置我于死地的想法也松动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人命去留对她而言,不过是随情绪好坏而定。

    太后忽然望向叶知秋,“归乐,不管她是否算无心之失,但到底也鸠占了你的身份。你打算如何惩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