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欲离去时,前方忽然慢悠悠的窜出一个人影将我堵住,然后戏谑道,“我就说□□的皇上陛下怎么忽然不在大殿了,原来是来密会佳人了。”话毕,他又朝着翁斐行了鞠躬礼。

    借着拨出云层的月色,我才将此人稍显熟悉的面孔看清。如此鲜明的游牧异装,魁梧帅气的汉子,不正是那日花朝节与我们船只数次相撞的其中一个匈厥人吗?

    翁斐神色略沉,上前一步,横开那人与我的距离,然后向我示意道,“你先走吧。”

    盯着我匆匆离去的背影,那人饶有趣味的笑道,“上次我与皇上陛下您偶遇,当时便是这女子与您同行吧。我方才在大明殿见您位置侧下方坐着的也不是她。她也是您的妃子吗?”

    “确实是朕心仪的女子。”翁斐亦极目远望通往宫门的方向。

    “皇上似乎很喜欢她。既然喜欢她,怎么舍得让她与你委屈密会,却不舍得带她去大殿之下光明正大的坐下?你们这里的人可真奇怪,那么多弯弯绕绕。”

    翁斐苦笑,没有接茬。他并不喜欢像无关紧要的人解释。

    虽昨夜睡得晚,但我今朝依旧早起,去魏紫苑晨昏定省,伺候公爹婆母用羹汤。饭间不久,刘清慰才从宫里回来,见我不在琼枝苑,便也跟来父母处请早安。朱婉看儿子来了,忙让丫鬟添了副碗筷。

    见刘清慰略挂着倦容,刘禤没忍住关心,“不是夜值吗,怎么昨天白日就入宫当差了?如此连轴转,哪里能受得了?”

    刘清慰望了我一眼,于桌下握住我的手,然后才对刘禤笑道,“昨天想着大明殿有宫宴,有些不放心护卫的人手布置,想确保无误,所以就早早就入了宫。”

    其实哪里是操心皇廷侍卫的安排,分明就是因为我去了宫中,他不大放心罢了。我做贼心虚的讪笑,然后低下头去。

    朱氏递上一碗肉粥,跟着关切道,“吃了就赶紧回去睡吧,别再撑着了。”

    刘清慰却不急着喝粥,神情略严肃了些,向着刘禤宣布自己的最新任令,“父亲,皇上为我从禁军处调职,想让我七天后出征,随燕家二郎的大军赴雁门关外。”

    “这是怎么个事儿?好端端的为何叫你随军出征?”朱婉抢在刘禤的反应前,不禁愁眉锁眼。

    闻言后,我也讶异的抬眸,心中暗忖,皇上如此有意为之的安排,莫不是为了调虎离山真不愧是他,竟能如此堂哉皇哉,庄严正大的‘以权谋私’。

    刘禤为官二十载,虽依流平进,但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所以不似朱婉那般关心则乱,而是拈髯寻思,针砭时弊,“匈厥这些年内讧不断,他们的老首领阿合勒素来主张对我朝归附投诚,和睦共处。倒是他那弟弟阏野不是个安分的,早就与其他部落勾结,蓄意谋反,听说现在已经策动兵变了?”

    刘清慰点点头,“之前屡次侵扰我方边城的正是阏野的手下。阏野这人豺狼野心,极为好战。前些日子匈厥向我朝求亲不成,他就趁机向族人挑唆,煽动起大家对我朝的敌视情绪。阿合勒的儿子呼兰若如今还在我们这儿朝贡,这两天收到自己叔叔谋反的消息,估计早就归心似箭了。”

    刘禤垂眼,瞥见刘清慰的手正在桌下拉着我。竟一反严肃,有些打趣的笑了,“为父记得前三年前你未成家时,就一心想随襄阳王去戍边历练。还嫌内廷侍卫贵族子弟居多,怕混在这些勋戚中没长进。而今你入值宫禁三年有余,皇上给你擢升过品阶,你又娶了妻,可还执着盼望去从军?”

    刘清慰悄然握紧我的手,嘴上深明大义道,“虽诸多不舍,但男儿就该保家卫国。正因皇上记得我这年少之志,所以才在此用人之际调度我去磨炼。今时不同往日,虽然匈厥远不及我们强盛繁昌,但若阏野纂位,必然会穷兵极武,扰我朝疆域安宁,使我军将士与边镇百姓遭受锋镝之苦。我朝此时出兵增援阿合勒,定能慎防杜渐,叫阏野的曹社之谋胎死腹中。”

    饭后,我随刘清慰一同回琼枝苑。那片小小的紫竹林刚浸润过清早的一阵疾雨,青翠的竹片仍挂着露珠水渍。此刻雨过天晴,阳光透过层叠的枝叶间洒下千丝万缕的细碎光影,伴随着清润拂过面颊的微风和假山边儿溪水琤琮的声音,令人好不惬意。只可惜,我百感交集,无心消受这雨露春风。

    我关心道:“有襄阳王常年戍边,皇上怎么还让燕家二郎率兵增援?难道是襄阳王的军力不够?”

    “襄阳王在先帝时就军功赫赫,建立起了威望。先帝忌他功高盖主,驾崩前的两年就下了令,让他去屯垦戍边,无诏不得回京。此番随燕家二郎出征的,不但有我,还有秦锵大人之子秦云骁,先太后的温家表亲温珍袭,甚至是卫国公府杜墨白等人。皇上是意在培植后起之秀,能有栋梁将领之才在行军打仗上和燕老将军一样与襄阳王分庭抗礼。”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又起疑惑,于是追问道,“襄阳王戍守边疆,还不能私自回京。那他的家人怎么不随他迁居去边城?”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据说是襄阳王与妻子感情不睦,本就不太恋家。而且这一家老小在富饶的天子脚下土生土长惯了,哪里受得了去风吹日晒的偏远之地吃苦。所以襄阳王干脆将家人留在了京城。”刘清慰顿了顿,又补充道,“霍宝奉这几年领了个舞词弄札的闲职,本不在此次的出征之列,后来去求了皇上,才得机会与我们一起出发。”

    我见苔藓滋生的假山上有篆愁君背着壳独自踽踽前行,思忖半刻,慧黠一笑,“襄阳王孤身远行是真,与妻子家烦宅乱是真。但还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存在呢,那就是先帝刻意拘下霍风的妻子女儿为质。又或者霍风为了表示忠心与顺服之意,所以才没有带走她们?”

    “你猜的不无道理。”刘清慰揽住我的胳膊,“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可是有杀头风险的。在外切记谨言慎行,莫要被有心人听到,轻而易举就告你个对君主的诬蔑之罪。”

    我乖觉的点点头,“这是自然,也就对你我才畅所欲言,直言不讳。”

    他似乎很满意我对他表达出独一无二的信任,先是替我将耳发拢好,然后又止不住叹息道,“这次远赴雁门关外,替你调查身世的事情只得暂时搁置了。你且安心,等我回来。”

    我笑了笑,“好。”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受繁昌公主邀请,去状元府听戏时,经过翠嶂连绵的园林,在枕水长廊下望见露出水面的莲叶碧绿肥厚,才惊觉霜凋夏绿是如此匆匆。

    “逢春,你听说了吗?那尹家夫人回陇州的路上吃东西时居然噎死了。”戏台上还在唱《小楼听春雨》,翁韫却已经凑过身来,与我闲聊近来京城勋贵家的新鲜事儿。

    我对此讯颇为诧异,忍不住把她的话反复一遍,“噎死了?”

    “是啊,好像听说是坐在车里吃枣子,然后马车一个颠簸,她就噎住了。等大夫来时,早一命归阴了。”翁韫对这尹杜氏不熟,只在一些场合见过几次。虽对死者心生敬畏,但毕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于是便说出来做拉闲散闷的谈资了。

    我警觉多疑,总觉得此事如帷灯匣剑,未必那么简单。前些日子尹杜氏为了保护尹相莲和自己不受惩处,不惜搬出了一个“太后的私生女”,才使太后不得不善罢甘休。虽说替太后找女儿是“好心”,但这其中也颇有些要挟的意味。虽然我与太后交集不多,但通过苏太妃、叶知秋等人之口,还有自己与太后的接触来看,心知她绝非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相反,非常的睚眦必较,心黑手辣。当然,虎毒不食子,她对自己的骨肉倒是极尽慈爱与宠护的。人心复杂,对一人是好是坏,不过取决于立场与利益的是非关系罢了。

    若尹杜氏之死与太后无关,那就只得自认倒霉了。阎王让你三更走,你就不能五更留。可若与太后有关,错就错在她不单去查了太后的陈年旧事,触碰了太后的底线。还将底线里的秘密堂而皇之的带来了京城,以此威胁到太后的地位与名声。

    这状元府假山耸翠,树木葳蕤,又有因风起的水波摇晃在墙面上。明明天是热的,此处却因绿意水光而显清幽。叫人置身其中,很是放松舒服。翁韫吃了块苏氏糕点,不禁道,“今年初秋前之涣会调任到江浙去历练几年,届时我也随他同往。”

    “这是皇上安排的?”

    翁韫摇了摇头,“本来是要调他去豫章的。但他请求去了江浙那边儿。你也知道,他自幼在那儿长大,所以更倾向于挨着苏州的地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