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为何会在这儿?”待人都走光后,我才抬起头来,理性而矜持的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他终于君子的将我松开,眼里幽深的变化微不可察。“听说你被召去了太后的宫里迟迟未归,朕不放心,来看看。”

    我尽量站稳,也退后两步,矜持的保持适当的距离。低声嘟哝道,“这宫中还真是布满了皇上的眼线呢。”

    “朕的眼线又岂止是只这宫中?”昏暗的夜色中,月光被轻纱似的云层遮蔽,唯有他的眸子泛着清亮的光。“不过,你怎么招惹到太后了?”

    “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之前不小心得罪了归乐公主吧,太后向我问罪。”这麻烦的糟心事儿,太后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叶知秋是否也怀疑起了我的身世?我还没理清楚,暂时不便一股脑明说。

    夜空中烟火时而闪耀,时而黯淡。半明半昧的光线里,翁斐微微扯起嘴角冷笑,“太后对那位义女还真是上心啊。”

    沉默了一会儿,翁斐转移了视线,将披风上的帽子给我盖上。尽管他能从画师的风格、笔迹、材料判断出之前并没有出现过我的画作。但他仍问我,“你画的那幅《秋霭曲院泛舟图》,朕甚喜欢。这一年你帮海嫔代笔过几次?”

    “这是海嫔娘娘入宫以来第一次托我为她画画。但她入宫之前倒是特意借阅过我不少笔墨。”

    我实话实说,并不给自己加戏。而翁斐却沉思了半刻,复又挑眉问,“你可知道‘青衫落拓枕风尘,不如勾栏挽苍生’的下一句?”

    “‘你我天涯怜骨人,功名流亡嗔痴恨’。”我将诗词脱口而出后,立即会意,猜到海媛珠偷的就是这首诗。但仍做犹疑状,轻声问眼前的神色遽变的男子,“这是我很早之前胡乱作的一首诗,皇上怎么会知道?”

    这个意外的发现令年轻的帝王心情变得惊喜而愉悦,仿佛终于从井底拨开了云层,窥见了命运因缘的一角。他定定的望着我,“以前朕从没察觉,你与朕的缘分竟然从那么早就开始了,早到朕当时还没认识你,还不知道你的存在,更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可知道,殿选秀女那日朕为何没有给海嫔撂牌子?”

    我怔了片刻,佯做不确定的猜测道,“是因为这一首诗吗?”

    翁斐点了点头,“当时我还赞海嫔人小鬼大,尤其那句‘不如勾栏挽苍生’,以为是她想法犀利有力,还兼具反讽之意。竟不想呵呵,让她欺了君。”

    我不由得想起了今日海媛珠在蕊珠芍药堂对我的那番感慨。我违心的回复她说木已成舟,我已坦然知足的接受如今的生活。可现在这一刻,一想到自己本该是可以有机会入宫承宠的,却一朝嫁入他人妇,便止不住懊悔,感喟命运弄人。

    对我来说,恨不相逢未嫁时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如今的夫君待我甚好,婆家又待我不薄,让我不舍心辜负,让我全然没有镜破钗分的勇气。若刘清慰是个伤我、负我、不爱我、不疼我的男儿,我会反而行事果狠些,不至于陷入两难。

    不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响,那是一队宫内职别最高的御前侍卫,只听领头的人问路过巡夜的宫廷护卫,“你们可见到皇上了?”

    ——这是刘清慰的声音。我吓得赶忙缩起头,猫着手脚往翁斐身后躲。

    那些护卫方才还被皇上训斥过,现下正心有余悸呢。其中一人悄悄指了指漆暗的假山后,躬着腰小声提醒道,“皇上与娘娘在那边儿,刘大人仔细别扫了皇上的兴致。”

    娘娘?淑贵妃还在宴席上,莫非是今夜未能赴会的其余妃嫔?刘清慰敛起神色,朝假山前走了几步,却不敢完全靠近,只是毕恭毕敬的弯腰拱手,“皇上,大明殿那边接下来还有朝贡使节们准备的异域歌舞,太后娘娘想请您回去。”

    从刘清慰的视角,隐约能看到我的一角披风。翁斐觉察到后,再度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掌将我的脑袋往胸膛护住,朝阴暗处挪了挪。我不由紧张得心颤。这一次假山后五米开外是刘清慰,是我的丈夫。我只剩怕被抓包的担惊受恐,全然没有今夜第一次与翁斐身体接触时的心跳悸动。

    翁斐却淡定从容,他总这样临危不惧,甚至给我一种被发现了就索性破罐破摔的无谓。此时,他微微仰颈对外朗声道,“朕知道了,你们且都回去复命吧。就和太后说朕不会错过的。”

    “是,微臣遵命。”刘清慰再次行了行礼,对皇上的命令顺服遵从,绝不因好奇多过问什么,也绝不因好奇多停留张望什么。这或许,就是他能长期得翁斐圣心的重要原因吧。

    直到确认那些侍卫们全都走远了,我才仓惶挣脱翁斐的怀抱。他因我遽然使劲儿的摆脱力度愕然了片刻,手还悬在半空来不及收。许久才惨淡无力的笑了笑,并不强留什么。

    刘清慰方才的出现,就像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唤回了我的理性,提醒我别忘了如今自己的身份,别忘了刘清慰对我的好。我退后几步,“既然皇上还有事儿,那臣妇也先行告辞。”

    臣妇?男人不悦的蹙眉,面对我时素来柔和的脸上多了一丝陌生的微冷,“你已经很久没有跟朕用‘臣妇’两个字自称了。怎么他一来,你倒立马与朕生疏了。你,把朕当什么了?”

    “还请皇上见谅。之前是臣妇糊涂了,僭越了,忘了身份有别,忘了伦常道德,忘了礼教尊卑。如今幡然醒悟,断不敢一错再错。今此一别后,臣妇会恪守本分,德行贞顺。并居家祝祷皇上安康如意,从此有鸾凤和鸣。”

    “鸾凤和鸣?”翁斐冷笑了一声,面上的神色越发晦涩难辨,“你我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不过是偶然单独碰见过几次罢了。犯不着忽然这么划清界限,如避鬼神,敬而远之。”

    他亦退后两步,让出路来,“刘少夫人请回吧。”

    我深吸一口气,不敢再去望他的眸子,低头朝他欠了欠身后,才喟然离去。终究是多情却总似无情。每跨开步子,每走一步路,每距离越来越远的时候,我的不舍和难过就像是藤蔓一样疯长,勒紧了骨骼和心脏。不忍诀别,所以迟迟吾行。

    我知道他那晦暗不明的目光正凝视着我远去的身影。我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并非满心分袂,不过是想欲拒还迎,半推半就,期待他在如此情势下反而坚定的抓紧我,坚定的不放手。原谅我吧上苍。原谅我矫情,原谅我造作,原谅我和陷入情爱中的大多数女子一样,企图通过推开的方式换来对方爱我的证明。

    最后一捧飘忽的月光没有被人握住,被掩埋在了厚重的云层里。大明殿璀璨的烟花也早就燃放完了。我在无人的朱红色甬道,沿着宫墙往外走。一阵大风挂过,连摇摇晃晃的宫灯都被熄灭了。白天煊赫庄严的皇城,漆黑处竟是这般可怖。但好歹,远处的大明殿还是热闹的,仍有歌舞声响顺着风依稀传来。

    出于对昏暗的恐惧,我格外警惕。忽的察觉身后有人匆匆靠近时,还未完全转身,就被他一把抵在宫墙。周围渺无人迹,唯有绕着城根兜兜转转的风。他温热的气息将我包裹住,我高挽的云鬓因蹭着墙面而些许凌乱。

    我很怕有人会突然出现经过撞见这一幕,尤其害怕那个人是刘清慰。所以我虽然庆幸翁斐能冲破心底的束缚追上来,却也只能强压着伸出手拥抱他的冲动。表面还得身不由己道,“还请皇上自重。”

    翁斐不再克制,欺身上前,猛地单手咚住墙,然后慢慢埋首在我项间,声音有些沙哑和蛊惑:“让朕发乎情,止乎礼?朕做不到。”

    痒,他湿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脖子上,肌肤痒,心也痒。我扭头躲避,紧绷着理性的最后那根线,“君无戏言,皇上你之前说过,不会做出格的举动。”

    “朕说过吗?”他顿了片刻,正经的抵赖道,“此刻,在你面前,我不当君主,我只当翁斐。”

    他就静静的保持这个姿势许久,当我想动弹时又低沉着声及时制止,“别动,就一会儿,朕一会儿就走。”

    我的双手悬在半空,想覆上他的背,却又似乎总差一把火,缺乏不顾一切的勇气。终于,直到他落寞退开的那一刻,我遽然用力环抱上去,面颊紧贴着他的炽热的胸膛。他的身子僵了僵,独角戏唱久了,没有料到我会在他失落之际回应。

    我扬起眸子,轻轻唤他,然后极小声的张开嘴说了句什么。他没大听清,于是俯身靠向我。我明黠一笑,踮起脚,蜻蜓点水般的吻向他的唇。

    柔软。

    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