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府层楼叠榭,峻宇雕墙,本就气派。又与同样富丽的襄阳王府毗邻,两宅相映,更显规模之宏大。虽还是远不及皇城那般荟萃天下园林的典范华奢,但能有如此宅居,已彰显出无上的皇恩与荣宠了。

    我到卫国公府门口时,早就有丫鬟婆子列着等候了。见我来,忙蜂拥上前,行了礼,再满面笑容的领着路,带我到了霍宝卿苑儿里的花厅去了。

    那霍宝卿心知有,早就梳好了妆,备好了茶。见我到了,才起身应接道,“可算把刘少夫人你给盼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早早就痊愈了。有劳世子妃娘娘挂心了。”

    “上次在踏雪湾相遇,因繁昌公主落水湿了身,为避免她贵体受寒,便早早随她打道回府了。当时未能上前与你问好,可莫要见怪。”

    我面上亦有愧色,万分抱歉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是我该请您不要怪罪才对。您初次相邀的时候我高烧未退,病愈后我又拟了拜帖想差人送给您的,但顾忌着年关将至,您人忙贵事多,不敢轻易打扰,便想着节后再给您送来。可好巧不巧,竟在踏雪湾先与您遇上了。”

    “哈哈,说明咱俩有缘罢了。”霍宝卿很是友善,全然不见初识那日高高在上的架子。一番套的往来后,霍宝卿与我就着京中的绯信家常娓娓而谈。终于东拉西扯,把话头引到了叶知秋身上,“说起来,你与归乐公主似乎是早就认识的?”

    可算步入正题了。我笑笑,便半真半假的说起了我与叶知秋之所以相识的缘由。霍宝卿听闻后,点头会意,“那看来你认识她比我认识她更早了。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大人率兵与匈厥人大战告捷,班师回朝那会儿,才到京城,就救了个正被发卖去妓|院的小姑娘。后来还将她带到了家中住下不用你猜,也知是谁了吧?”

    见我点了点头,霍宝卿喝了口茶,方继续道,“说实在的,我父亲常年驻扎边塞,从小对我们几个子女疏于照顾,不算亲近。可偏偏对那孤女关怀备至,疼爱有加。如今想起来,隐隐还是有些醋意的。”

    “您这样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我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宽慰几句。

    “从她到来以后啊,我家兄长,还有隔壁相邻的世子爷他们,无一个不对她殷勤的。后来啊,她离开了襄阳王府,我以为她回到了城南,回到了那个本该属于她的地方。却不想,她还是跟我哥哥他们往来甚好,联系从未中断过。如今,我虽与世子爷成婚,但也明白,世子爷看她的热切眼神,与看我时的冰冷截然不同。说了这么多,不知夫人你是否感同身受?”

    我微微一怔,很快就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霍宝卿见我苦笑不语,继续游说道,“刘侍卫对归乐公主接连两次奋不顾身的英勇相救,我都有幸目睹,当时夫人你也在场,你心底是作何感受作何滋味的?早年间我也亲身体会过。”

    “我夫君轻功高强,也会泅水,既然有能力相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再加之,他知我与归乐公主是旧识,这一层面上,更不能置身事外,坐视不救了。”我也不知这是否算自欺欺人,只是尽量做出善解人意的模样应付她。

    霍宝卿费劲口舌,谆谆善诱,“刘侍卫救人的动机,先按下不提。刘少夫人你就说你自己,难道没有那么一丝的醋意,那么一丝的妒火中烧吗?”

    “就算有,那我又能如何?”我直视起霍宝卿的双眼,心知,她如此这般鼓唇弄舌,是要开始挑拨离间了。但眼下,仍顺着她乘间投隙的意图,将戏做了下去。我倒要看看,她接下来意欲何为。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多男人都对叶知秋心驰神往?”

    “自然是因为她的性子与美貌。”这或许是我对叶知秋最中肯的一次分析了。尽管因为利益牵扯,我并不真心喜欢她。

    但霍宝卿却咄咄道:“不,不是,是因为她懂得魅惑人心的媚术!”

    真是愚昧无知的蠢货。我心驳斥道,既然叶知秋懂得魅惑人心,为何不干脆把所有人都魅惑了。我自幼便不信奉鬼神巫蛊之说,明白事在人为,人定胜天的道理。不然,我今日如何成为宾坐到这国公府的花厅?若不懂的谋事在人的道理,现在沦落何处,是妓子是婢女是农妇,都不堪想。叶知秋招男人喜欢,说白了就是皮囊过于出色罢了,出色到可以让男人们忘了她的出身、她的教养、她的性子。这滚滚红尘间,是人就难逃‘食色性也’的定律。

    但此刻,我仍顺着霍宝卿的意,佯装惶恐与不可思议的表情,“媚术?”

    “是啊。怎么你不信?”霍宝卿倾身向我,一本正经道,“若不信,可愿意与我打个赌,看看她究竟会不会施妖术?实不相瞒,晟王的正妃娘娘尹相莲她家已经派人去了茅山,请了茅山宗的道士,很快就要抵达京城了。你与归乐公主既是旧识,又有往来,不如,由你去取她的贴身物件来,我再转交给晟王妃?”

    原来大费周章请了我两次,又花了那么多口舌,是想发纵指使、借刀杀人。我唯唯诺诺道,“晟王妃与归乐公主同住晟王府,近水楼台,得月较先,要拿归乐公主的贴身物件,岂不是比我一个外人更方便?”

    “可一点儿都不方便啊。晟王妃行事莽撞了些,之前对那归乐公主多有折辱冒犯,早就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了。晟王妃不过是个为情所困、因爱成恨的女子,但在晟王看来却成了心狠手辣、十恶不赦的蛇蝎妇人。现在啊已经明令禁止晟王妃与她的奴仆去归乐公主的院里了。”

    唉,还真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啊。见我陷入深思,霍宝卿以为我是松动了,又赶紧趁热打铁道,“你难道不想看看她是否真的会运用妖媚之术吗?若你帮我们拿到她的一截头发或是亵衣,等道士施法成功破除了她的妖术,那么我的丈夫、你的丈夫、甚至是晟王都不会再为她癫狂、为她执迷不悟了。”

    从国公府霍宝卿处告辞后,我径直回了府上。之前还含苞吐萼的重瓣月季,如今已全然盛放,缀满了枝头。春未到时就如此溢彩吐芳,着实令人动容。木槿见我端赏着月季许久,也忍不住上前道,“这花开得真好,不枉小姐一番关照,特意将它挪到暖阁内。”

    霍宝卿未必是值得真心交往的,但花是无辜的,与她浑然不同。我笑道,“听说这花喜爱温暖的气候,若气候不适宜,就算勉强开花了,也会形销骨立,黯淡无光。不过啊,比起这红花,我更为旁边的绿叶和根茎心动。”

    “为何啊?”木槿细细查看月季的叶片,“还别说,我以前只顾盯着花儿看了,居然没注意叶子上有那么多锯齿,哎呀,竟连这根茎上都隐隐的长着硬刺呢。”

    “这正是我喜欢这根叶的理由,虽远不及花朵那般惹人怜爱,绚丽夺目,但它的敦厚无害,不争不抢只是保护自己的假象,实际上人家是不露锋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尤其是锯齿硬刺扎人的时候,绝不叫人敢再轻视了去。”

    现在的局势,叶知秋就如这朵明艳动人拉仇恨的花儿,霍宝卿、尹相莲就是摧花的辣手。而我目前,则是霍宝卿想要摆布操纵的走卒。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算是彻底摸透了。她明明可以去试着策反叶知秋院里伺候的奴仆,可偏偏还是把我当成了不二之选。原因无他,就是想要叶知秋被茅山道士擿伏揭露后痛上加痛,体会体会被姐妹从背后插刀背叛,自相残杀的感受。

    离开国公府时,霍宝卿怕我回绝,没少好言好语的“威逼利诱”。说什么若答应了她,以后就让我加入她们那群高门贵女组建的“潇湘诗社”,结交名媛,拉拢关系。若不答应她,就是得罪了她与晟王妃等人,从此在京中就得夹着尾巴走路。说实在的,我这人有些心比天高,自命不凡,连皇后之位都觊觎过,又怎么为区区一个潇湘诗社而动心呢?只不过我如今势单力薄,还不敢轻易得罪她们。至于叶知秋,我更不能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就撕破脸皮。当务之急,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让她们尽管互相撕咬,而保自己全身而退。想到这儿,竟有些头疼,便叫木槿为我指压太阳穴。她的手劲轻柔适中,按了一会儿,纾解了我一大半的不适。我闭着眼,倾吐疲惫,又不忘嘱咐道,“等开春儿了就把这盆月季种到院里儿去吧。若要枝繁叶茂,根茎延展,岂能拘在这小小的瓷盆里。”

    “好勒,奴婢记住了。”

    左右两难的我一夜未眠,不知不觉中就闻五鼓唤晨曦的鸡鸣声响起。左右睡不着,干脆起身。但我,并不打算惊醒守夜的花囍。只披上蓝紫底小白繁花的外袄,轻轻掌了灯。

    悄悄推开窗,外面天色未亮,小院里笼罩着灰霭的薄雾,腊梅清矍的梅枝姿态沉寂的静立着,槭枫也光秃秃的,没了生机。实在百无聊赖,又无处可去啊。索性灵机一闪,翻出了嫁妆里的藏在箱底的那副画。拿到桌案上,轻轻打开画轴,将未完成的部分悉数完善。我一边细细勾勒,一边回忆翁斐的龙颜神采,直至辰时扇干了彩墨,才匆匆卷好,收回原处。

    用完早膳后,我终于感到困倦了。正要在美人榻上侧卧而眠时,就见木槿焦急忙慌的跑了进来,说是木家传来噩耗,宫里的姑姑木琳琅忽然暴毙了。虽我早已知晓她亡故之事,但还是不由惊慌的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奴婢也不大清楚,咱们还是快回木府看看吧。”

    姑姑木琳琅多年来抱病不好,早几个月前就因太妃出逃一事而直接做了替死鬼。如今才传出死讯,并以暴毙当借口草草掩盖了,这深宫中,没有位份的人,还是命如草芥啊。我悲叹一声,匆促赶回了木府,只见爹娘与堂兄神色哀戚,尤其是父亲木良悲不自胜,泫然欲泣。咱们在场的人中,就木良惦记着兄妹情深,是实打实的难过。娘亲跟这位小姑早年间性格不合,关系泛泛。木之涣自幼便生活在苏州,跟木琳琅几乎没有过接触。更别说我了,一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假侄女,除了为她唏嘘几声,挤出几滴泪,便是警示自己,不要步入她的后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