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瞅着千姿百态的菊,温言道,“我就是喜欢得紧,所以多看看。这秋天本是叶落茎枯的日子,偏它凌霜而生,知难而进。比起花色和模样,我更喜她的味道,带苦的清芬,沁人心脾。”

    “那小姐今年是否也要晒些花瓣存着做茶?”

    “正有此意。”我终于起身,往屋内走,木槿抬手给我扶住。“你知我素来喜喝花茶,今年又怎容错过。”

    没多久刘清慰就回到了琼枝苑中,小厮在他身后伺候,为他收去身上的佩剑和制服。

    苑本无名,大家都惯叫它紫竹林那边儿。但前些日子他与我在竹篁品诗时,我心血来潮说了句:“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不如就叫琼枝苑吧。让咱们这儿也能盖尽人间恶路岐。”

    他觉得想法甚妙,就依了我。当天便吩咐下人去新作了一块儿置在苑门的匾额。

    我迎了上去,“今儿怎么这么晚回来?”

    “有些事儿耽搁了。”

    “厨房刚做好菜,现下正热呵着。”

    “可有桂花酒酿圆子?”

    我一怔,他如何独问起这个,他又不喜吃甜口儿的。“是有的但是厨房备的不多。”

    “你啊最喜吃这个——”他蹭了蹭我的鼻子,“天渐寒微,你身子容易冷。人们都说喝酒热胃暖身,但你又喝不来。还是醪糟最适合你,没有纯酒猛烈辛辣,更没有后劲儿,口味还香甜醇美。”

    我心下一暖,吩咐丫鬟备菜上桌,然后替他净手递帕。

    “话说——你最近可有与你那位在城南卖豆腐的朋友见面?”

    他缘何突然提及叶知秋,我有些不安,眸子一转,与木槿谨慎的眼神对上了。

    刘清慰坐到饭桌上,与我说了今日在勤政殿内的听闻。我深吸一口气,猝然无法消化。

    “知秋这段时日与我已经失了联系。现在知她安好,可算放心了。”我一边说着宽慰的话,一边替刘清慰盛汤。

    木槿却忍不住替我愤懑不平,仿佛遭到了背叛。“知秋姑娘在大杂院儿的这些年可没少受我们家小姐的照拂。也就小姐心善,不求回报,隔三差五就典当自己的首饰换银钱,接济大杂院儿那些鳏寡孤独。姑爷您是不知道,小姐与您大婚当日,叶姑娘被一群珠围翠绕的贵妇辱打,都要一命呜呼了。幸亏大杂院儿的孩子赶来报信求救,小姐又倾囊相助,让我花钱去请了郎中”

    “好了,木槿,别说了。”我虽做出嗔怪模样,却并不打算真真的阻止。

    “小姐我就是不吐不快嘛”小丫鬟嘟嘟嘴。

    刘清慰清冷道,“你接着说。”

    木槿这才敢把话说下去,“自从知秋姑娘被接走后,就杳无音信了。大家都为下落不明的她担忧记挂,如今才知,原是攀上了高枝儿。白害我们小姐为她担心那么久。大杂院不回就罢了,但似乎连大杂院对她养育的恩德都枉顾了。”

    我却柔善苦笑,“许是有难言的苦衷,身不由己罢了。”

    “这些年,小姐您一直着铭记着大杂院儿的收容之恩,明明自己囊中羞涩没有余钱了,都还总往那边济困扶危。知秋小姐又不是被歹人拘押囚系,而是与尊贵荣华的王爷在一起,她能有什么样的难言之隐对大杂院的老弱病残不管不问呢?”

    木槿这话,让谁是谁非都不言而喻。她不吐不快的真性情助我树立了知恩图报、璞玉浑金的形象,亦显得叶知秋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我内心并非纯善之辈。我知自己是自私小恶之人。坏,但是又没有坏透到骨子里。所以还残存良知。人性,要么坏的彻底,要么善得纯粹。不然,在善与恶之间的徘徊挣扎,无疑都是痛苦的。

    正是因为在这善恶中反复纠结的跳,我才会一边鸠占鹊巢,一边良心难安。

    刘清慰知我这几年对大杂院儿涌泉相报的坚持后,倍加感动。当即表示从此由他代我去接济那边。

    我颇有些感激,“即是一家人,我也不与你气。与夫君比起来,我确实是囊中羞涩。但是我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这些日子婆婆教我管账,我也借此了解了下家中的产业。我知道咱们在城南那一带有几亩荒废的田庄,实在可惜。不如给我处置”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把地给大杂院儿种?”他略有疑虑,“想法是好的,可是,老人年迈,孩童幼稚。能种好田地吗?”

    我思考了一会,才沉吟道,“大杂院儿还是有一两个年纪与我相仿的。不过他们不是在外卖艺耍杂,就是在栈店铺做杂役跑堂。若是有田地,能自给自足,谁还想在外摸爬,看人脸色?而且若可以的话,我们从东庄那边调遣一两位管事的过去,传授农作经验,组织耕作也未尝不可”

    刘清慰对我的想法表示赞许,“还是你虑无不周,精明聪慧。不过我还有个好奇的疑问。大杂院那边收容流离失所的老人孩子,是由谁牵头掌事的呢?”

    “我也不知道大杂院儿从什么时候就有的,只从我记事起,就有一位姓穆的师傅在。我学棋的启蒙先生就是他。不过他在我认亲那一年刚好去世了”

    “难怪你的棋艺那么好,不耽是因为你天资好,还有你开蒙早。那你又是如何与父母相认的呢?之前一直不好问你,怕你会伤情。但如今想,你与岳父岳母失散多年还能健康无虞,想必”

    眼里闪过的慌促仅仅一瞬间,我温温然道,“与父母走失时我还是个三岁的垂髫小儿,那时候父亲刚进京赴任,举家来到了京城我从小随身带着祖母传承的玉佩,穆师傅收留我时,见它贵重,一直替我保管。直到父母寻着线索来到大杂院儿,穆师傅才把身份信物还给我。”

    “那这位穆师傅,可是德厚高尚之人啊。”

    德厚高尚?呵呵,我内心冷然讥刺。一想到这个狗彘不如的东西,就浑身发恶。

    以慈善的美名收容无枝可依的老人儿童,暗地里对每个孩子都能说出淫言狎语,做出猥亵之举。

    当然了,叶知秋肯定至今都被那人德善的表象蛊惑,对其感恩戴德,视作生父。

    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仙姿玉质。姓穆的嗅到了大赚一笔的商机,打算将她高价卖去青楼。这样天仙样貌的雏儿,日后必是丰姿冶丽名动京城的角儿,那些个高门权贵会抢着砸下多少真金白银呐?

    之所以到死之前都没将叶知秋卖出去,则是因为她总有贵人相助,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这张出尘决绝的脸,为叶知秋的童年保驾护航,使她顺遂无虞,被供着养着,不受鞭打凌|辱,不被粗活使唤,不见阴暗晦面。她若真是心思天真不设防,也情有可原。

    刘清慰想起了白天翁晟在勤政殿里的话,“听晟王说叶姑娘也是三四岁时在京城与父母走失的跟你的经历倒是挺像的。”

    惴惴不安的感觉使我汗流浃踵。只得强作镇定道,“这个我知道啊。正是因为相似的遭遇,所以我与知秋从小感情好过旁人。听穆师傅说那一年晋地旱灾严重,许多灾民携家带口一路涌进了京城。穆师傅就是在难民潮里捡到了知秋”

    刘清慰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唏嘘起了当年那场大旱

    秋夜窗纱外的虫声,没有了盛夏的气势。日渐消亡,越发微弱。

    刘清慰去洗浴时,丫鬟们上来收拾残羹。木槿扶我到梳妆台取下发饰簪花,准备休息。

    “想不到知秋姑娘是如此有福之人呢。”木槿仍为叶知秋传来的消息感到妒羡两重,“小姐,您说,那位王爷,可就是艾公子?”

    我凝着手中簪花,细细摩挲,“应该是吧。艾晟?当今天下,正好有一位雍容尊贵的晟王。”

    第一次在长安街头打马而过的俊美少年,为知秋流露出的片刻惊艳,衬的我暗淡如灰。

    第二次在蝴蝶泉下的扶桑花海,他对知秋的眼神竟已发展成了绵绵缱绻。目视我时,淡漠如冰。

    敏感多思的我,难免不去比较。虽然,我对艾公子,没有丝毫的女儿情思,但是征服他的胜负欲像妒火一样暗暗燃烧。

    心中郁郁难堪,滋味杂陈。我鸠居鹊巢,丑态难当,偷了本该属于她的顺遂人生,抢了本该由她体会的舐犊情深,又褫夺了原属于她的如意郎君。让她这位真千金,继续在底层风吹日晒,吃苦受难。

    呵呵,我对自己嘲弄暗鄙一声。我因自私利己,无形因果中给她的年华增了许多路障荆棘,可蒙尘明珠总会发光,人家还不是飞上枝头,高嫁王侯公卿?

    我是不是永远也赢不过她?就因那张天生沉鱼落雁的脸?我费尽心机、处心积虑想得到的显赫富贵,也不如人家一颦一笑来的轻松。

    不,这些年来勤学琴棋书画,行礼如仪知书达理不会只是错付。我不该与任何女子做比对,只该与曾经不识一丁却求知若渴的自己比。如今,翻天覆地的人生,得到的知识涵养与才艺皆离不开没日没夜的苦功

    夜阑时刻,月穿云层,清辉散漫,映得那繁茂莹洁的菊风韵更添。

    我心思一转,想通了,忽感轻松。愿她以后平安顺意,一世富贵吧。这样,我也能少些卑陬失色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