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程卫风洗漱完,走到旅馆一楼的餐厅准备吃早餐时,傅清峋已经坐在那里优雅地咬着一个生煎文蛤包了。

    程卫风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只是吃饭,也能美成一道风景。

    今日的傅清峋换下了旗袍,穿上了裤装和风衣,少了些温婉,多了几分干练,更像一位企业女掌门人了。

    欣赏了一会儿,程卫风才走过去打招呼:“师姐早,陈襄理早!”

    “早!”傅清峋也点头回应。不如昨夜那般淡漠,也不似先前那样熟稔。

    “程少早!阿志早!”陈跃东也随着傅清峋向他们打招呼。

    傅清峋和陈跃东坐在了一张四人桌,两人相对而坐。程卫风走过去坐在了傅清峋身边,阿志坐到陈跃东旁边。

    服务生见有新的人下来,主动上前递了菜单。

    程卫风看了一会儿,最后和傅清峋点了一模一样的早餐:一碗白粥、一个生煎文蛤包、一个海门蛎蚜饼。

    傅清峋瞄了一眼,没说什么。

    “师姐一会儿要去纺织学校吗?”

    “是啊,昨天方老板说今天上午九点纺织学校有优秀学生推介会。”傅清峋答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程卫风脱口而出。

    傅清峋愣了一下,转头疑惑地问:“你去那儿干什么?难道程家的烟酒行也需要招募纺织技术员?”

    程卫风话一出口便觉失言,被傅清峋一怼,更觉后悔,一时红了脸,连忙找了个不是借口的借口:“我正好去那边办点事。”

    傅清峋没有拆穿他,也没有什么表情,但心中的怒气却消了大半。心道,这个呆子,还是跟上学的时候一样,也许昨晚他真的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一时情急没有细思。

    “陈襄理,一会儿你去前台打听一下,南通私立纺织学校距离这儿大概多远,我们要确定几点出发。”见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傅清峋吩咐道。

    “是,我这就去问。”

    不大一会儿,陈襄理跑回来说:“六夫人,前台说了,纺织学校离这儿有段距离,在大生纱厂东南侧。前台还说,推介会是早晨八点开始,旅馆住的其他人都有出发的了。”

    “什么?!”傅清峋惊讶地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七点三十分了。

    “师姐别急,我去问问。”程卫风起身向前台走去。

    “你好,请问旅馆有没有汽车可以帮忙送我们去纺织专门学校?我付钱,多少钱都行。”

    “抱歉先生,我们老板今天还没来,目前店里只有门前那辆自行车。您若需要,交了押金便可借用。”

    程卫风看了眼门外那辆不算新的自行车,转头对服务生说:“这辆车我用了,稍后让人交钱。”

    说完立刻朝傅清峋跑过去:“师姐,我有办法了,跟我来!”

    “阿志,你去前台交下押金!”

    说完,便拉着傅清峋往门外跑。

    傅清峋看着程卫风动作麻利地骑上那辆半旧的自行车,不明所以。

    “师姐,上来啊,我骑车载你去,保证比黄包车快!”

    傅清峋纠结了一秒,还是坐上了自行车后座,不过她没有抱程卫风的腰,而是倔强地抓着后座与车座相连的部分。

    “师姐,对不起,我昨晚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情急,做事之前没过脑子。如果仔细考虑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就算我自己被认出来,就算面临再大的危险,我都不会。”程卫风抓住机会,连忙向傅清峋解释昨晚的事。

    “就算面对再大的危险,我都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傅清峋,活了二十三年,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青梅竹马杨知远没说过,也许是从小就知道他们会结婚,所以千千万万的平常日子里,他从未有过深情的表达,在风雨来临时,也是毅然决然舍弃了自己。亲生父亲傅建平没说过,从记事起,父亲就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稍有差池便非打即骂,被杨家退婚后,转头就把自己以一万大洋卖给了顾府。母亲软弱,平日里的温暖关怀倒是有,可她在那个冷冰冰的家里自保尚且不足,狂风暴雨当前,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伤害。

    “师姐?”程卫风见傅清峋久久没有回复,便又叫了一声。

    “哦,那事儿都过去了,昨天晚上我也是太激动了,不该对你发脾气。”傅清峋看着前面的挺拔背影,眼睛里的温度渐渐回升。

    “师姐千万别这么说,都是我的错,以后不会这样了。”程卫风再三保证。

    “对了,昨天在浮云楼你是遇到谁了呀?”问完之后傅清峋又马上补了一句:“如果你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遇到的是我二叔。师姐可还记得在施家别苑见面那次我曾说过,家父抱恙,现在程氏商行还是我叔叔主事?”

    “记得,就是这个二叔吗?”

    “对,二叔与我的经商理念差别很大,共事不是很愉快,虽然我已经在逐步掌控程氏的业务了,但二叔仍是最大的掣肘,而且我还发现他经手的生意不太干净。昨天的205包间里,除了我二叔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名叫姚谦殊,是吴县商会执行委员之一,此人做事毫无原则,只认利益,故人送外号‘摇钱树’。二叔和他在一起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所以昨晚我才如此紧张。”

    “那位姚三爷,我也听过,大家对他的评价,确实褒贬不一。那你昨晚可有收获?”

    “昨天夜里我让阿志去大通典当行查了,他们此行是要交易一批沈云芝的绣品。”

    “沈云芝的绣品?那不应该收藏在姑苏沈家吗?”傅清峋惊讶道。

    “师姐有所不知,我们要去的这个南通私立纺织专门学校,它的前身是张謇创办的南通女红传习所,沈云芝曾担任所长兼教习长达七年,这期间不乏有优秀作品留下。十一年前沈云芝病殁于南通,可这些绣品却没有回到沈家。”程卫风解释道。

    “原来如此。可这只能说明程二爷与姚三爷神通广大,并不表示这交易就有问题啊。”

    “的确,可我心里就是不踏实,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来南通只是为了收购沈云芝的绣品,那他们带回姑苏也未必能赚到什么钱,现在世道不好,到处在打仗,珍贵的艺术品多半有价无市。何况还可能跟沈家扯上打不清的官司。”

    傅清峋低头陷入沉思。

    程卫风因顾着同傅清峋说话,又骑得急,没有注意到路上的些许碎石子,便直接轧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一阵颠簸,整个车身都摇晃了起来,傅清峋抓着的那处本就借不上什么力,毫无防备之下险些摔了下去。一时情急,便去抱了程卫风的腰身。

    “师姐,对不起,对不起……”程卫风连忙道歉,感受到傅清峋揽上来的手,又突然闭口,脊背挺得更直了,一动不敢动。

    傅清峋自觉有失,立刻收回了手,转而抓着原来的位置,她的脸也微微泛红,幸而程卫风在前面,他看不见。

    二人都沉默了片刻,程卫风正想着如何化解尴尬,不想傅清峋却先开口了“我总觉得昨晚从205包间走出来的那位撞到我的先生哪里不对,周老板说除了大通典当行的彭老板是南通本地人外,其余三人均来自姑苏,可是我怎么都觉着那位先生不像是姑苏人。”

    程卫风仔细回忆了下,那人的个子同大多江苏人相比,似乎是矮了点,眼角向下,鼻梁偏低,颧骨偏高,皮肤很白……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程卫风的眼睛瞬时一亮。

    此时傅清峋再次开口“最让我奇怪的,是他的举动,我们中国虽是礼仪之邦,可历朝历代女子的地位并不高,断不会有哪个男子会随便向一个女人鞠躬的,可他昨天只是不小心撞了我,竟然马上对我鞠一躬,难道是……”

    “日本人!”两人异口同声。

    答案一出,傅清峋倒抽一口凉气。

    程卫风想了想,又说“我们家之前与南通这边并无贸易往来,这事倒像是姚谦殊的主意。”

    “可他为何要拉着程二爷同来呢,这种事不应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吗?”

    “那恐怕就只有一个原因了,这批货他要通过程家运走,下月初,程家确有一艘去日本的船。”程卫风皱眉道。

    “偷运珍稀艺术品出国,那可是犯法的,程二爷还真是敢……沈云芝的作品可是苏绣的精华与瑰宝,无论如何,也不能流到日本去。”

    “师姐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留住这批绣品,不让他们得逞。”

    “嗯。”

    “师姐,我看前面的路不是很平坦,你,抓着我的衣服吧。”

    傅清峋抬起手,抓住程卫风雪白的西服上衣,指尖隔着一层布料与程卫风的身体轻轻相抵,即使是在凉爽的秋天,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温热。

    之后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再说话,任由车子穿行,越来越接近目的地。

    直到一阵秋风吹过,片片金黄舞动着去找寻自己的归宿,或拥抱地面,或回归来处,或温柔地亲吻美人的发梢。傅清峋低头,拾起叶片,拿着叶柄轻轻转动了两下,然后小心地放进风衣的口袋里。复又抬头,目光刚好落在面前随风浮动的白色西服上,那衣服如此干净洁白,就如同那人简单纯粹的心思。傅清峋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晃了心神……

    若是自己没有从小就被指婚给杨家后又被退婚,若是自己的爹爹不是一个重利轻义之人,以她的家世、才学,说不定也会有一个这般英俊清秀又心思纯良的青年来与自己共度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