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雅,你大哥今天在家吗?”一个温柔的女声中夹着些许期待。

    “是莞儿姐啊,我大哥今天出发去南通谈生意了,近几天都不在家。”

    “啊?那他什么时候回来?”语气里透着明显的失望。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没说,也得看谈得顺不顺利吧。”

    “好的,那如果他回来,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行。”

    放下电话,沈菀失落地坐在沙发上。

    “唉。”

    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声,沈菀惊讶地抬头去寻声源,发现竟是自己的父亲。

    “爹爹,您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沈菀埋怨道。

    “是你一颗心都扑在程家那小子身上,没有发现而已。”沈云林走过来,坐在女儿身边,手上还夹着一支雪茄。

    沈菀瞬间红了脸,不说话。

    “莞儿啊,程家那小子两年前在结婚之前跑去日本留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那分明就是逃婚!如今人回来了,不是躲着你不见,就是态度不冷不热。他摆明了对你无意,天底下的好男儿多得是,我们沈家是姑苏名门,你又样样出色,何必作践自己去巴着他呢?”沈云林劝说道。

    沈家以绣业闻名,清末民初苏绣的集大成者沈云芝便是沈菀的姑姑。沈云芝的任意一件绣品都价值千金,收藏热度直逼五窑。沈云芝过世后,沈家也跟着式微,但毕竟经营绣业多年,家底殷实,沈家仍是姑苏人家争相巴结的名门望族。

    沈菀低头,父亲说的这些,她何尝不知,可自己就是放不下程卫风。

    沈菀初见程卫风那年,她十岁,他九岁。可那时的程卫风便已初见君子之风,她善舞蹈,他爱弹琴;她喜动,他爱静;她如婉转的百灵,他不爱说话、不会哄人开心,但是却会做这世上最温暖的事。她不小心碰坏了程夫人新买的留声机,他替她担了罪过;她的帽子被吹到了树上,他便主动爬上树去摘;她每次和施仲台斗嘴斗不过时,他都会出言相帮。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程兆栋笑着对自己父亲说,这么好的姑娘,真是不想便宜别家的小子,不如给自己当儿媳吧。沈云林爽快地答应了。她欢喜极了,偷偷看他,他没表现出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她想,他向来内敛,但心里定是高兴的吧。

    沈云林见女儿仍旧不语,气哄哄地甩下一句:“这些日子别出门了,好好在家钻研绣技!”便拂袖离去。

    吴县火车站,程卫风身穿黑色风衣,手提一只皮箱,身旁的随从正跟他汇报着什么,他一面听,一面张望。直到那个内着翠微色旗袍,外罩奶白色披风的倩丽身影出现,程卫风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师姐。”

    傅清峋朝他微微点头。

    “六夫人,货已经装上车了,按出发时刻,应比我们早到一个小时,南通那边有人接应,会暂存大运仓库。”陈襄理汇报说。

    “好,我们准备上车吧。”

    这次南通之行,傅清峋只带了陈襄理一人,程卫风也只带了一名随从,叫阿志。

    一路之上,两人并未过多交谈。傅清峋不说话,程卫风也不说,但是做事却很是细致体贴。程卫风把靠里面的座位留给了傅清峋,自己则坐在外面;傅清峋的行李箱是他抢着安置的,傅清峋的热水是他主动去接的;下火车时,他抢着先下,然后转身伸出胳膊让傅清峋扶着。

    这一路上,傅清峋不知道对他说了多少次谢谢,说到最后她自己都说累了,干脆什么也不说,给他一个眼神便是。程卫风也乐于她这样,一句又一句的谢谢,听起来就很生疏的样子。

    抵达南通后,他们先到旅馆办理了入住,然后又先后去了大合纺织与久兴纺织,完成了交易。

    “穆老板,合作愉快。”

    “合租愉快,合作愉快。虽然这是第一次同二位做生意,但是感觉与二位很是投缘,晚上我在浮云楼设宴,请几位务必赏光。”久兴纺织的穆老板非常热情。

    “多谢穆老板美意,只是,您已经很关照我们了,又怎么好意思让您再破费呢。”傅清峋婉拒道。

    程卫风心知傅清峋是不愿过多抛头露面去应酬,正要再找个理由回绝,就听穆老板又说:

    “诶,这怎么能是破费呢,这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是孟亭老弟的朋友,自然就是我的朋友,我本应尽地主之谊。”

    傅清峋听到施孟亭的名字,心下犹豫了,那是姑苏施家现在的掌门人,也就是程卫风的好友施仲台的哥哥。但施孟亭可与他弟弟的游手好闲不同,当初施老爷过世,大家都以为施家很快便会没落,可没想到施孟亭比他爹更会做生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涉猎行业越来越广泛。傅清峋要想把顾氏的生意做大,今后少不了要同施家打交道,能多一丝联系,总比没有要好。

    “好,那我便不同穆老板气了。”傅清峋笑着答应。

    “六夫人爽快!我定好时间和包间会打电话到羲和旅馆。”

    离开久兴纺织厂回旅馆的路上,傅清峋说:“之前我还纳闷,程家与棉纺企业并无关联,程先生竟然能联系到这么多纺织厂来收购棉花,原来是施家帮了忙,看来程家与施家确实关系匪浅。”

    “家父与施伯伯乃八拜之交,我只比仲台年长半岁,自小一起长大,两家的交情确实极为深厚。师姐认识施大哥吗?”程卫风回想起刚刚正是穆老板提到施孟亭后,傅清峋的态度才转变的,暗自揣度傅清峋是否与施孟亭相识,甚至是否对他心存好感?

    傅清峋摇头道:“我只听过施大公子驰骋商场的战绩,并未有幸得见真人。”

    “施大哥的人品也极好,特别痴情。嫂子在世时,对嫂子是千依百顺。嫂子过世三年了,这期间无数人劝他再娶,他始终不为所动。他对嫂子,那可真叫情比金坚,痴心一片啊!”程卫风听到傅清峋对施孟亭评价极高,便闷闷地说出这么一套来,可是却越说越起劲儿,到后来好像他真的被施孟亭的痴心给感动了。

    傅清峋:“……”心道,此人真是脑回路清奇,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她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向前走。

    程卫风自觉失言,连忙跟上。可之后四人就只是那样安静地走着,谁也不说话,气氛一度尴尬。从不觉得不善表达也是一种缺点的程卫风,此时也终于承认了会说话的重要性。

    余光瞥到这人急得都快抓耳挠腮了,傅清峋主动开口:“之后我还要去南通私立纺织专门学校一趟,会晚几日回姑苏,若你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先行回去。”

    “我没有事,不急着回去。”程卫风想都没想就说。

    出口之后又觉这样太直白、太突兀了,便补了一句:“我在南通还有点别的事要办,过几日可以一起回去。”

    傅清峋只是笑笑。

    又过了一会儿,程卫风问:“师姐要去南通纺织学校做什么?”

    “我打算开一家纺织厂,想去那儿试试能不能招到心仪的技术员。”傅清峋并未隐瞒自己的打算。

    “师姐这么快就要扩大产业了啊!这是要用一个棉花园撬动整个姑苏商业吗?”

    “撬动整个姑苏不敢说,毕竟还太遥远了。不过人活着总是要有个目标的,或是大志向,或是小目标,不然浑浑噩噩过一生,又有何意义?”

    “师姐说得对!开纺织厂是师姐的小目标,那敢问大志向是什么呢?”

    傅清峋想了想,说:“在我回答你之前,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师姐请问,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据我所知,程家除了商行以外,还经营着船运,几乎占了姑苏运输业的半壁江山,令尊又是商会主席。我想问,若想建立私家码头,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程卫风疑惑地看着她,答道:“首先必须是吴县商会成员才有申请的条件,其次还需要主席委员和七位执行委员中70以上的人通过,方可建立码头。”

    “那如何进入商会呢?”

    “凡是姑苏传统七大行业,粮食、烟酒、绸缎、刺绣、纺织、典当、运输,自开业之日起,便自动加入商会。若非这些行业,也可以经过商会成员的引荐加入。师姐的大志向,难不成是要建码头,发展船运业?”

    “运输业不仅赚钱,而且还事关国运和民生,我当然是想参与其中。不过现在看来,也只是痴人说梦,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所以小目标是开纺织厂,加入商会。将来商会方面,还要多仰仗程少哦。”傅清峋笑着说,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程卫风看呆了,过了一秒才道:“没问题。”

    回到旅馆,四人各回各的房间。程卫风的房间在傅清峋隔壁,对面分别是程卫风的随从阿志和顾氏棉花园的襄理陈跃东。

    傅清峋回到房间先是眯了一会儿。这一路舟车劳顿,到了南通后又去了两个纺织厂,必须得为晚上的应酬养足精神才行。

    下午快四点的时候,傅清峋起来换了身衣服,对着镜子,稍稍拾掇了一下自己,觉得满意了之后才出门。

    四人叫了两辆黄包车,傅清峋和程卫风一辆,陈跃东和阿志一辆。其实随从可带可不带,人家穆老板当初说请“四位”的时候,其实也就是气一下。但是傅清峋觉得陈跃东这段时间表现不错,让他多跟这些老板接触一下,也有助于他日后主理棉花园的事务。程卫风见傅清峋带了人,也就带了阿志,但阿志是不进包间的,只能在外面候着。

    晚上五点四十五分,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在浮云楼门前停下。

    傅清峋看着饭店门前的景象——富人左拥右抱,穷人奔走吆喝,街上霓虹闪烁,路上车水马龙……

    她想起了自己那个离奇古怪的梦,突然觉得,这乱世一隅的繁华何其宝贵。

    “怎么了,师姐?”程卫风见她发呆,便叫了一声。

    “没事,我们进去吧。”

    四个人前脚刚走进饭店,浮云楼门前就又停下一辆黑色汽车,从车上走下来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