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lt/brgt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开始一个喜欢的故事。

    1932年春,江苏省吴县政府大楼门前的站岗士兵挎着枪,站得笔直。比他们站得更直的,是对面的四个身着白色孝服的女人。其中三个,一人手上捧着一尊灵位,另外一个,是一个孕妇,双手捧着自己的肚子。

    往来行人见此情景无不惊诧,纷纷围了上来,彼此间相互打听、议论着。

    路人甲:“这都是什么人啊?这是要干什么?”

    路人乙:“这几位是顾远寿师长的遗孀,我听说政府和军方要收回顾师长私占的公产和军产。”

    路人丙:“以前怎么没人说那是公产?怎么没见要收回?顾师长和他的长子刚在上海前线以身殉国,他们就要收回?这帮当官的不去保家卫国,一天净想着瓜分人家的遗产!”

    路人丁:“唉,这世道哪有道理可讲,就是看他们孤儿寡母没了靠山,才敢如此欺负。”

    直到围观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那四名妇人仍旧立得笔直;直到乌云压顶、春雨淅沥而下,那四名妇人也没有离开。

    看着雨越下越大,不远处的一辆福特车里,副驾驶位置上年轻人皱了皱眉。

    坐在福特车主驾驶上的年轻人20岁出头,穿了一身宝蓝色的西装,剑眉星目,五官出众,气质中有着年轻人的不羁和张扬。

    这是吴县首富施家的二少爷施仲台,施家老爷在世时担任吴县商会主席一职,辅助政府管理全吴县的商事活动,为人又慷慨大方、乐善好施,在姑苏一带极有声望。前年大涝,施老爷为筹措赈灾善款多方奔走,最终劳累过度,卒于任上。

    坐在福特车副驾驶上的年轻人,年纪与施二少爷相仿,身着浅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面如冠玉,气质温润儒雅,五官也不似施少爷那般凌厉。

    这是现任吴县商会主席程兆栋的大公子程卫风,春节之前刚留学归来,接手程家商行。

    “卫风,两年前你不肯和沈菀结婚,死活要去日本留学,我还以为你是想学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呢。想不到,你竟藏得这么深。”施仲台指着四名穿孝服的妇人中最年轻的那个说。

    程卫风一双如墨的眸子始终盯着施仲台指的那名妇人,听罢将眉头锁得更紧。两年了,他的心上人从旁人的未婚妻,到父亲知交的遗孀,就是跟自己没有半分可能。

    见他不说话,施仲台又道:“你也不必悲观,傅小姐入顾府当天顾师长就被派往前线了,二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她和顾家也没什么牵绊,等风头过后,她若想恢复自由身,想必顾府也不会阻拦。”

    “你说,她们这方法可行吗?”良久,程卫风终于开口了。

    “我舅舅说了,政府那边不会插手,军方再霸道,也需顾及着点民怨。今天过后基本上全城都知道为国捐躯的顾家受了委屈,她们自然也多了一分与军方谈判的筹码。而且顾家也是有些人脉和根基的,不那么好拿捏。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当初被迫嫁到顾府的傅小姐,竟愿意为顾家做到这个份上,听说他们家四姨太早就跑了。”

    “她一直都是这样,善良又正直。在学校时经常帮助别人,还参与学生运动,组织谋划,事事身先士卒。”说到读书时候的傅清峋,程卫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但又转瞬即逝。他的快乐,早已同这残破的山河与无法倾诉的爱一道,埋进了江南迷蒙的烟雨中。

    当天晚上,一辆黑色的别克车乘着夜色驶进姑苏城西郊的顾园。

    顾家五姨太一下车就直接瘫在了地上,大哭大喊:“我李玉洁这辈子也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我还怀着老爷的骨肉呢!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找我,我只能做这一次!”

    其余三个人都懒得理她,只是让几个丫鬟把五姨太抬进房里,并叫了家庭医生去给她检查。

    顾园的主楼是一幢三层高的法式洋楼,几位夫人皆居住于此。主楼的西侧还有一栋二层小楼,是顾家小姐少爷们的住所,可如今大少爷战死沙场,两位小姐去年也出了嫁,早已人去楼空。

    一行人走进主楼,先是将牌位供回灵堂,又拜了拜,便默默地上了楼。

    丫鬟婆子们也都低头做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其实正月刚过不久,姑苏的大街小巷新春景象还在,喜庆气氛也未全消,只是这些对于此时的顾家来说,却仿佛有几个世纪那般遥远。

    傅清峋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干净衣服,刚盥洗完,就听见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顾家二夫人,她看起来很憔悴。这些天顾家发生了很多事,顾老爷和大少爷殉国;大夫人承受不了丧夫丧子之痛,寻了短见;四姨太卷款逃回娘家,扬言要改嫁;政府和军方要收回顾家资产。这随便挑出哪一件,都会让人感到五雷轰顶,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也未必能够承受得住,可顾二夫人一介女流却硬是没掉一滴眼泪、没皱一下眉头,生生扛住了。

    “二夫人,请进。”

    傅清峋将人让到沙发上,并给她倒了杯茶。

    “这两天我们把表面的功夫都做到了,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找军方谈判了。我也没有把握会谈成什么样子,但在谈判之前,我想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二夫人的声音也略显疲惫。

    傅清峋沉默了。她这些天为顾家忙前忙后,完全是出于对二夫人的感激。她刚入顾府那阵子,常被五姨太算计,因不擅内宅争斗,吃了不少暗亏,若非二夫人帮衬,恐怕自己早就受不了了。可是她却从未想过要将自己的后半辈子全都搭在这个地方。

    见她不说话,二夫人接着道:“你是东吴大学经济系的高材生,素有姑苏才女之名,肯定是不想把人生浪费在这逼仄的豪门内院的。若谈不成,你要走,我自不会阻拦于你。可若能有幸为顾家留下半分产业,我和三姨太、五姨太却都不是善于经营的人,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打理顾家的产业。”

    “二夫人,您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无论怎样,我永远都会对您怀有感恩之心。我不是不想留下来,只是对于未来,我自己都很迷茫。我一直以来的理想都是,和心爱的人一起实业救国,可是……”想到背弃诺言的青梅竹马,傅清峋突然说不下去了。

    “我也失去了爱人,我也很难过,可是生活还在继续。没有爱人,我们还有家人;没有爱人,我们还可以爱自己;没有爱人,你还有实现梦想的机会。留在顾家,你就是顾家人,顾家的产业也可以是你救国的武器。”

    傅清峋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复又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二夫人:“如果我们请求军方留下顾家的所有产业,那是不现实的,而且那些个赚钱的生意,他们也不会给我们留下。我觉得,可以在顾家众多产业中挑选一处不太起眼,又可以支撑我们生活的,这样才有谈成的希望。”

    “你看好哪处了?”

    “棉花园。”

    “为什么选择这个?”

    “一来,棉花园是顾家去年才收购的,规模不算大,利润更称不上瞩目,应是入不了军方大佬的眼。二来,英国和日本早就盯上棉花产业了,棉花涉及军需补给,牵动着今后的世界局势。英国人曾说,未来会是棉花为王的时代。我们趁着国内还没有多少人关注,先下手为强,就等于是把今后的商机和命运都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傅清峋答道。

    二夫人看着她,笑了,目光中尽是赞赏和欣慰。

    第八十七师师部内,新任师长田守文正在练字,忽听士兵来报:“报告师座,顾府二夫人和六姨太求见。”

    田守文运完最后一笔,回道:“请人到我办公室来。”

    “师座,顾远寿都没了,他的夫人和姨太太还理她作甚?我去给她们打发了就好,怎能劳您亲自接见!”副官说。

    “你可知这顾二夫人是何许人也?”

    副官摇摇头。

    “顾二夫人本名陆如卿,是甘肃督军陆仙槎的女儿,她的舅舅和亲家都在南京政府内政部担任要职,女婿又是财政部宋部长的机要秘书。这次若不是我掌握了顾远寿的把柄,你以为能如此轻易就拿下顾家的产业?”

    “还是师座英明,他顾家再大的靠山,最后也得向您低头。”这副官脑子转得极快,无论长官说什么,都能把马屁拍得比寒山寺的钟声还响。

    田守文本以为顾家的女眷会胡搅蛮缠地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得颇费一番唇舌才能打发。但是听到她们只是要无关痛痒的顾氏棉花园,他倒是松了一口气。心道:女人就是女人,即便是督军千金,即便是姑苏才女,也都是一样的头发长见识短。

    卸下了心头的大石,田守文开始打量起面前的这两个女人来:一个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眉似远山,面若芙蓉,优雅端庄,比牡丹更清丽,比玉兰更娇艳。一个二十出头年华正好,冰肌玉骨,皎若秋月,比雪梅多了几许颜色,比芍药多了三分风骨。

    他一边暗叹顾远寿是个有福之人,一边思忖,这二夫人是不能肖想了,可这六姨太嘛,说不定还有机会。

    田守文眼珠一转,笑着对二夫人说:“按理说,公产是不可能留给顾家的,但远寿是我的好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我怎么可能看着你们孤儿寡母生活不下去呢,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来想办法!”

    “那就多谢田师长了,您对顾家的帮助,我们会永远铭记的,他日有用得到顾家的地方,我们也定会投桃报李。”二夫人气道。

    “哈哈哈,不瞒二夫人,我现在就有件难事。”

    陆如卿没想到他会马上就有所求,心底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傅清峋也突然紧张起来,刚刚田师长打量自己时的眼神就让人很不舒服,现在的感觉更不好了。

    “我的七姨太年前离开了我,这段日子我的心情一直很糟,刚刚看到六妹妹,觉得她与我的七姨太长得极为相似,不知能否有幸……”田守文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但是眼神中的贪婪却出卖了他。

    傅清峋顿觉浑身汗毛倒竖,藏在桌子下面的双拳紧握,她很想指着田守文的鼻子大骂一顿,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因为自己的身份就没有选择的权利,说了也白说。于是,她红着眼睛看向陆如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