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港街是近些年发展起来的一条商业街,也是南湾市的销金窟,随处可见都是穿戴不菲的年轻人,聚在一堆爱玩爱潮流。

    李曼冉本不该在这里出现,她身上穿着过时的衣服,磨破的球鞋,素面朝天,去年年初烫的头发已经在发顶新长出好大一截,人群里一眼望去,从头到脚都是灰扑扑,如一粒灰尘落在珠宝堆里,不合时宜又毫不起眼。

    她坐在新港街的一家咖啡店里,服务生礼貌地递给她菜单,问她想喝些什么。她扫了一眼上面的价格,怯怯摇摇头,“我在等人,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服务生没有因此转变态度,而是依旧礼貌地为她接了一杯温水,转身去接待别的人。

    李曼冉松了一口气,看看时间,差五分下午四点。

    她在等周沐。

    从高中起,她和周沐就是朋友——她们一点儿都不像朋友。

    周沐是宁海三中有名的太妹,自打高一起就没认真念过一天书,化妆,翘课,男朋友交了一个又一个,让老师头疼的不得了,三番五次打电话叫家长也是没有用,她妈妈好脾气,总是说:“老师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沐沐给您添麻烦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育她——哎!王总,你好你好老师啊,我现在外地出差,晚点再联系您!”一句套话自然是没了下文。她爸爸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透面,电话也没打通过一个。好在她高一结束就转了学,老师们也跟着松口气。

    可李曼冉不是,她不敢懈怠学业,礼貌有分寸,就为了得每个学期八百块的奖学金,这八百块钱还不够周沐一天的零用钱。在学校食堂做义工帮阿姨打饭,等同学们吃完了,剩下什么她就吃什么,只要不花钱,吃什么都行。放了学跑去夜市帮着摆摊,周末去街上捡垃圾卖钱,这么多年,她一直是这么过来的,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甜,仿佛她的生活就该如此。

    为什么成了朋友?大概因为她是曾炎烁的同桌。

    高一后,她们就断了联系。

    时光会让有缘分的人再次相遇,李曼冉很认同这句话,或许她们之间缘分真的很深,竟然在宜大还能遇见,只不过周沐学的美术,她可上不起那种烧钱的专业,只好报了在就业市场吃香的金融。

    过了两年,周沐还是她印象里的周沐,永远在人群中最耀眼,只有一点,她不再是那个令所有人都厌恶的女校霸,摇身一变成了众人追捧的名媛千金,追她的男生排出十里外,最后挑了美术院的研二学长当护花使者,狠狠伤了一众男同学的心。

    三个月前,宜大出了大事,死了一个学生,校方立刻封锁消息,社会新闻写了几篇报道,轰动一时,可时间一长也就无人再追究。同时周沐也突然从学校消失,电话打不通,不回,没有人能联系到她,只听说她家里人给她办了休学。

    就在昨晚,她的弹出消息,是周沐。

    聊天界面一大面绿色框,全是她在问“你在哪?”“还好吗?”“沐沐,你在吗?”之类的。

    一条白色框接续在最下面,打乱了颜色和氛围,只有一个字——

    “在”。

    远远的,周沐就看见了坐在咖啡馆窗边的李曼冉,即使约出来见面,她也不忘手里带着一本书。

    周沐没有朋友,也没将李曼冉当成朋友,总觉得她的眼睛里好像有火,能把人烧穿一个洞,细看之下她又似乎总是一副温顺的表情,无缘由的会让周沐背后一颤,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女生突然出现在她的通讯录里。

    这样的关系本不该在今日见面。

    只是因为李曼冉说:“吴赫的父母知道我跟你关系好,一直打听你的住址,我跟他们说我也不知道,沐沐,你们到底怎么了?”

    周沐进门的时候,李曼冉愣了一下,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笑着向她招手示意。

    难得周沐装束简单,面庞干净,像是涉世未深的中学生,从前她是素雪中张扬的红梅,今日就是素雪中静好的白梅。

    而自己就是雪堆下面的污泥。

    无论如何,她们都是不一样的。

    一旦心里涌上这个想法,就好像刹那间,四周的人们用怜悯的眼光针一般的刺向她,李曼冉的笑容一下子变得不自然,她试探着转头去看别桌的人,大家都沉浸在咖啡馆悠闲的氛围中,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只是虚惊一场,捏紧的手放松下来,周沐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熟练地点了两杯拿铁。

    合上书,李曼冉随意与她寒暄两句很久不见的套话,周沐时不时应上一两个字,或者就只听着她说。

    很快服务生端了咖啡来,请他们慢用。

    这家店的西班牙拿铁做的很讲究,李曼冉抿了一小口,醇香在她齿间化开,捧着杯壁,开口:“吴赫他”

    欲言又止,李曼冉看了眼周沐的脸色,她似乎是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一样,无动于衷。

    又接着说:“你也别太伤心,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吴赫的事情在学生中已经传遍了,消息再不灵通的人多少都有点耳闻。

    研二美术系的学长吴赫在废弃工厂被人杀了,找到尸体的时候,身上挨了十几刀,惨不忍睹,至于原因不甚清楚,警方不会给公众透露其中细节,倒是吴赫父母,听说了以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跟着走了,一夜苍老二十岁,过了没几天,老两口天天举着牌子来学校里哭闹,硬说是周沐害死了他们儿子,嚷着要找她一命抵一命。

    校方出面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事情平息。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知道了周沐跟李曼冉的关系,阴魂不散跟了李曼冉好几日,直到她答应帮着找周沐问问清楚才算消停下来。

    可是周沐休学,班级信息册上登记的住址空无一人,亲属的号码永远无人接听,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经历过这些事情,李曼冉自然明白吴赫父母有多疯多难缠,她刚想拍拍周沐的手表示同情,周沐就抬手抽走桌上李曼冉带来的那本书,避开了伸过来的掌心。

    “有笔吗?”

    周沐接过陈旧的钢笔,在扉页上唰唰写下两行字,又推了回去,“这是我的地址,如果他们再来问你,你不用为难”。

    书上写着“南湾市西山华庭b幢301号”,李曼冉看了一眼,城郊的西山华庭,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上个学期她在那里给一个小孩补习过数学,工资给的高,晚上还有司机送她回去,只可惜后来那个孩子出国了,没想到,周沐也住在这里。

    “你以前留给我的宁海市的地址,去了好几次都没人在,你们搬家了吗?哪天你有空,我去你家找你玩呗,顺便看望一下叔叔阿姨”,李曼冉把书收起来,“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们比较好,我怕他们会伤害你,你是没见到——”

    自从进了咖啡店就面无表情,一脸生冷的周沐,听了这句话,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有些不悦。

    “我平时很忙没有空。”

    “我让你告诉他们,你就告诉他们。”

    稍微加重的语气令李曼冉立刻噤声,不再说话,周沐站起来,垂眼看着她:“我会买单”,转身便要走,李曼冉赶紧也起身,怕来不及似的,脱口而出——

    “曾炎烁,听说他回来了!”

    “你们还有联系吗?”

    她等着看周沐的反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沐仿佛没听见一般,头也没回地走了。

    许久,李曼冉才重新坐下来,盯着对面那杯一口也没动的咖啡发呆。

    这是怎么了?提到吴赫,她无动于衷,提到曾炎烁,她也恍若未闻,真是个怪人。

    盛夏的夜晚在城市霓虹中发酵,热空气包裹着放纵仿佛要一起沉沦到世纪尽头。

    的士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后座的女孩子奇怪得很,从下午上了他的车就只说了一句话:“我没说停就一直往前走,我出双倍的钱”。

    中途有人给她打来电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看起来很高兴地回答那边的人:“大家很久没见了,肯定会聊久一点,不用等我吃晚饭了”,等挂了电话,笑容堆起来的脸颊立刻沉了下去,对着窗外吐一口烟圈。

    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市区绕了五七圈,也没见她有让停下来的意思,女孩子很漂亮,穿着体面,只是学了坏,车子走多久,她就抽了多久的烟,胳膊搭在车窗玻璃上,脸扭在一边,路边的风吹得头发飘起来,烟雾也都被打散。

    司机也是有家有孩子的人,试探着问:“姑娘,不早了,要不”

    女孩子没理她,手里的烟猛吸一口随手扔出去,亮红色一点在风里卷着倒退,火光闪动几下便无声消失在暗夜里。

    车子最终停下,司机拿到了两倍车费,下车前女孩子问他要走两粒口香糖,还说了一声多谢。

    原来从小区门口走到家门口要用六百三十二步,平时觉得那么近,现在却觉得好远,吴赫的父母年龄大了,他们说不定要走上八百步才能到,才能踏上台阶按门铃,舅舅会像现在一样笑着迎接他们吗?

    “回来了?不是说了我去接你?”

    谈朗一边吩咐于嫂端一杯牛奶送到周沐房间,一边提几句她今天跟同学聚会的事情,靠得近了,突然皱起眉,“你身上哪来的烟味?”

    周沐抬手臂嗅了嗅,“是吗?可能在餐厅不小心沾上了。”

    “舅舅,我今天太累了,晚安,也帮我和舅妈说晚安”,便将跟着她一路上楼的谈朗“嘭”地关在门外。

    留他站在原地,失笑,轻声说了句“晚安”。

    那晚提了留学的事情,他还以为很长一段时间沐沐都会生他的气,回到房间心事重重,连初莹也顾不得哄,夫妻两个人各转一边,双人床中间隔出一条宽宽的缝,一夜无眠。

    第二日早起,本打算就顺着她吧,她想喜欢便喜欢,她想如何便如何,终归她年纪太轻,过些时间总会相通的,更何况现在她还生着病,不至于要逼得太紧,她没分寸,自己却有,无论如何也出不了格。

    事情同他所预料的正相反,周沐完全变了一个人,竟规划起了上学的事情,她说:“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再说宜大是我好不容易考上的,要不是学校放暑假,我真想明天就去学校”。

    出事以后就没再用过的手机,三个月没有联系的同学,一下子,像是断裂在深谷的桥霎时间完好如初,迫不及待地连接了过去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