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卓的手触到了一个带着许温怀中暖意的物件,只一看,想到这就是许温对自己那个问题的回答,忍不住,红了脸。

    “我真的不难看吗?”

    “我知道你缺什么了。”

    此时陆卓手中正拿着一面圆形古朴的铜镜,抿唇望向许温,终于忍不住,笑了。

    虽是男子,可他们三人并没有镜子。

    瞬间明白许温言外之意的陆卓,耳根早已热了起来,热意隐隐往脸上蔓延。

    脑子里一遍遍回味当时许温的回答,“我知道你缺什么了”“我知道你缺什么了”“我知道你……”

    回放她当时听到自己问题时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陆卓满脑子都是雀跃:

    她赞我!她觉得我美!

    她赞我!

    早已收回望向许温目光的陆卓,又终于积攒够勇气,悄悄瞥向许温,却发觉对方视线落在自己脖颈。

    轰!

    陆卓再次感觉脸颊脖颈热成一片,心里都是她一定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她一定知道我满脑子都在想她……

    满心翻滚的都是心之所向的那个人一句没说出口的赞,可怜的十八岁青年,此时又轻易被对方一个眼神点燃。

    她一个眼神,就让他脑子糊成一片,继而浮想联翩。

    她是想……干什么呢?

    许温想干什么?早被农村寒冷和艰苦生活泯灭了任何风花雪月心思的小温总能想什么?

    许温脑子里转的不过是:好羡慕陆卓啊,这么冷的天还有自发热功能。她被子中微微缓过来僵麻、却依然冰冷的指尖,羡慕地弯了弯,不知道把手放进他的脖颈是什么感受。

    一定很暖和吧。

    最后的良知让许温克制了自己的冲动。文明人要做文明事,不能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欺负人家。

    也不知道大周朝妻主的权利包不包括利用对方取暖?在对方无所适从的慌乱中,许温却在思考这么丧心病狂的实际问题。

    还好善于解读许温的陆卓,无法真正做到读心。不然只怕对他就是兜头冷水,或者索性让这个习惯戴着面具的男生撕下面具,真的会抓起她的手,放到她视线的位置,问她到底暖不暖。

    有时候,无知就是最大的快乐。

    所以再次,陆卓沉浸在羞涩的巨大快乐中。

    许温给他买了一面铜镜。

    另外又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张帕子,选的是绸缎料子。

    陆卓一见就明白是因为上次孙小香在他们门前,说到自己摸过缎子,多么滑溜,多么金贵,让能言善辩绝不认输的陆倚插不上话。孙小香的三问,彻底打击了炸毛猫一样的陆倚脆弱的自尊。

    略微挑衅,“你摸过吗?”

    真实得意,“你知道多滑吗?”

    故作叹气,“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见识缎子?”

    陆倚第一次在见多识广上输给了孙小香,对自己跌倒的地方心心念念,先问陆卓又问妻主,问到底摸起来什么感觉,真有那么滑?陆倚不允许孙小香知道他不知道的东西,他的追问和求知若渴以许温终于不耐烦的转身告终。

    因为陆倚不满足于言语形容,发展到扯着陆归的小脸,边摸边问:“比这样还滑?”

    当时陆卓就看到转身的妻主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宣告着她对解答这个问题本就不多的一点兴趣的彻底丧失。

    本以为她很快会抛之脑后,没想到她却记在心里。

    陆卓觉得自己更了解许温了。她温和的表象后,是你怎么走都触不到的内心,当你终于不停跋涉,以为到了她的心。却发现,她的心在厚厚的冰层后。

    这样温和,有时候甚至能称得上热络的人,这样具有亲和力的一个人,外人哪里会知道她的心藏在这样深的地方,即使你到达也触碰不到。

    可这不是她的全部,甚至也不是她真正的样子。那藏在冰层背后的心,是如此柔软而温暖。

    眼前的缎子手帕,提醒着陆卓这一点。他的娃娃,本来该是多么温软的一个人,可却用那样厚的冰层包裹,在你靠近她的时候,含笑划下不可逾越的距离。

    她经历过什么呢?

    陆卓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想着身边的人。

    耳边李大娘还在不住说自家外孙女多么聪明伶俐,现在才三岁已经懂事极了。夹着大肉就知道给外奶奶吃,这样孝顺的孩子简直不知道怎么疼才好。

    牛车晃晃悠悠地走着,离西里村还远,天已经黑下来了。这个时候天黑得早,太阳一没,温度又更低了。

    越走越冷,即使裹着被子也冷得受不了。许温的手脚都已凉透,寒气总是从四下往被子里钻,哪怕裹得再严实,它也从车底,从被子缝隙钻进来。

    许温不自觉更靠近陆卓一些。

    陆卓垂着眉眼,安静地很。好一会儿,连呼吸都是安静的,安静得过分。

    突然陆卓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伸手连同被子把许温整个人都揽进怀里。

    黑夜遮掩了他的神色,也是黑夜,给了他勇气。

    这次反倒是许温略一犹豫,然后在被子里把手环住陆卓的腰,整个人好像靠着一个热乎乎的暖炉。

    这才心满意足出了口气,觉得被冻住的呼吸终于再次顺畅了。

    另一边陆卓觉得自己呼吸彻底不顺了,彻底要停了,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明明隔着两层棉衣,他却觉得自己能感觉到靠过来的人格外的娇小和柔软。

    让人心里充满了爱怜,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捧着她才好。

    能给她什么呢?

    他所有如此之少。而他如此少的所有,早已对她全部开放。包括那颗此刻在胸腔里再次开始剧烈跳动的心。虽有重重算计和伪装包裹,可只是她的一个眼神,它就自觉褪去所有,毫无设防,只余柔软的跳动。

    每一个跳动,都在说:

    看我。

    许温,你看我啊。

    而许温却满脑子都是骤然包裹自己的温暖,长长出了口气,本来怎么拉扯都感觉四处漏风的被子一下子密密实实裹在了身上,被子里慢慢攒起了热气。

    只是后悔,早知道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他也不拒绝自己这样的冰疙瘩,她早就抱了。

    这么暖,果然是火力满满的人!难道自己只比他大六岁,就已经失去了青春的火力了吗?

    自己比人家大六岁呢!年轻的火热的身体让她陡然意识到这个年龄差,心里可惜陆卓从一开始就丧失了择偶自由,落在自己这样一个老姐姐手里。

    怪可惜的。哪个年轻男孩不在心里喜欢着另一个同样年轻甚至更年轻的妹子呢,像喜欢立秋傍晚从河对面吹来的风一样,喜欢着一个同样十八岁甚至十六七,笑起来要人命的女孩。

    可惜了。

    弟弟,你命不好。

    暖和过来的许温有心情胡思乱想,想到这里安抚地拍了拍陆卓宽阔的后背。

    好在陆卓不知道她的意思。

    只觉得自己怎么命这么好,运气还好,这个天冷得也特别好

    如果知道许温拍抚的意思,只怕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随着许温整个人暖和起来,手脚有了知觉,胡思乱想慢慢落到了眼前,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的路。

    没有摄像头的土路。

    可以藏匿一切的黑暗。

    自打入冬以来,耳边听到不少铤而走险的故事。

    天上没有月亮,整个黑漆漆一片。

    陆卓庆幸这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没有人看到他的紧张、羞涩、局促与嘴边怎么都掩不住的欣喜。

    而许温却开始后悔没有选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开始警觉静谧的黑暗。

    如此寒冷的冬夜,如此黑的夜路。

    李大娘全靠隔一会儿的一口烧酒顶着,偶尔不知道哪里有什么声响,就挥一鞭子,或者吼上一嗓子,骂上一句壮壮胆。

    后悔地不住嘟囔,“天短得厉害,该早点回来。”“不该贪那杯酒。”“不该走夜路……”

    只有经过村落时,才能看到零星的灯火。很多人家都是趁着亮光吃饭,天一黑,早早睡了,省灯油钱,再加上又是这么冷的冬天。所以即使是村落中,灯火也只聊胜于无。

    而一过了村落,就要走过一片没有人烟的黑暗。

    许温伸手摸索着,想找一找车上有没有什么趁手的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万一,也不能束手就擒。手伸出被子,摸到一个棍子一样的东西,冰凉一片,想拿到手里,才发现是连在牛车上的,根本拿不到。

    许温把冻透的手赶紧伸进被子里,迅速伸到陆卓胸前捂着。陆卓试探着伸手靠近,用自己另一只大手碰了碰她冰凉的手。

    许温赶紧把手伸到他的手边。

    陆卓慢慢把她柔软的手包在自己手里。

    许温的手很凉,也很软,不可思议地软。陆卓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有个词叫柔弱无骨,那时候他已经识字了,看到那四个字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这个夜晚,第一次握住许温的手。

    从此这个词好像都有了归属。

    好一会儿,陆卓觉得自己声音没有任何异样,才低头在许温耳边轻声问,“怎么了?”

    黑夜里,男孩的声音好听得紧。

    许温更凑近陆卓,亦低声问,“包袱?”

    “我好好看着呢,放心。”

    许温仰头,在他耳边说,“拿着包袱,万一,可以直接拎起来抡人,朝着脑袋。”说着抽出手,摩挲着在他脑侧比划了一个位置。

    热乎乎的气息扑到陆卓脸庞,清甜又亲昵。柔软的指尖点在他的脑侧,带起一阵颤栗,陆卓更不敢动了。

    他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许温说了什么,胡乱嗯了一声。许温把暖和过来的手又拿出来,把陆卓一直放在外边的那只手用被子盖住。

    “不碍事的。”

    许温摇头,“得保持整个人的状态,万一有事,能反应过来。”陆卓一听,果然整个人都警惕起来,一手紧紧攥着包袱,调整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另一只稍微暖了暖还是帮许温裹紧被子,不时活动一下,觉得不对就再暖一暖。

    前面就要经过一处林子了,他们还带着这么多银子。有风吹过,不知哪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许温和陆卓紧紧靠着,都紧绷起来,打点起一百个精神。

    就听哎哟一声,车子一斜,两人神经霎时绷紧。许温把摸到的油纸包裹的炖肘子拿到手里,已经冻得邦邦硬的肘子,正好可以当武器。

    李大娘已经骂骂咧咧下了车,两人也下车,背靠背,注意着周遭动静。

    风太大,林子里枯枝落叶刮过,杂乱的响声,影响人的判断。黑暗和风声足以掩盖不怀好意靠近的人。

    许温迅速回顾自己从书坊出来的言行,一直很谨慎,应该没有人知道他们拿了这么多银子。临近年关,一百两银子足够人不知动多少次杀心,在这样没有人影没有摄像头的寒夜,再适合不过了。

    两人背部紧紧靠在一起,默契地打量自己前方环境。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能隐约看到些地面树木形状,影影绰绰的。

    许温自觉眼好,作画的人,都要有一双足够厉的眼。可也不如陆卓,他骨子里就是狼,在这样的黑夜里,他适应得很快。

    静静观察了一会儿,陆卓肯定道,“没有人。”他偏了偏头,“放心。”

    感觉到许温松了半口气,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卸了一些力,更加依靠着自己。

    小狼陆卓心里火热,竟然在这样寒风呜呜咽咽冷得彻骨的无人夜里,在这样萧瑟冷清的小树林前,也有了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的妄想。

    好在只想早早离开这个地方的许温也不知道身后年轻人脑子里想的什么,不然就是花钱雇人,她也得把陆卓挂起来,晾干他脑子里的水。

    夜黑风高杀人夜,是能胡思乱想的地方嘛。

    这时牛车已经从坑洼里出来,继续往前走,李大娘又喝了两口酒,“从来没走过这么黑的路,他爹的,真不是人走的!”

    关于这片林子的故事很多,神神鬼鬼的说法也很多,越往前走,李大娘越发起毛来,总疑心靠近了埋着去年冻死在这里的醉鬼的那个土包。偶尔牛车咯噔一下,她心里都是一哆嗦,不会轧着土包过去了吧。

    李大娘话开始多了起来,许温一边警惕着周围环境,一边和陆卓配合着搭话。

    就这样,三个人终于走过了那片林子。平时明明不长的一段路,这次偏偏觉得异常长。

    很快到了另一个村子,这次是从村子中穿过。

    剩下的地方,终于都是有人烟的了。

    许温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感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走过一个依然有亮光的人家,两人看清了彼此的脸,不觉相视一笑,心里都轻松起来。

    只不过有人轻松之余是无法言说的遗憾。不过没关系,他都记得。她的身体靠过来的感觉,她的手臂环上来的感觉,她的手被他大手包裹的感觉。

    一点点凝在他的记忆里,时时回顾,烙印下的那一刻就注定不会因时间流逝褪色。

    终于看到了西里村,此时已过了亥时,晚上十点多了。

    这个时辰村里人早已都睡下了,整个村子都笼罩在黑暗里。

    刚转弯要进村子,就听远远一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