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云寺坐落在京城往南八十里的普云山上,普云山山势很高,终年积雪不化,被当地人视为一道奇观。

    普云山十分陡峭,只有一条逼仄的山间小道,从山脚下,一直蔓延到山顶上。

    无法行轿,更无法行马车,只能徒步而上。

    一名身着简约银灰便服的中年男子,缓缓拾阶而上,他面容俊美,举止优雅,一双凤眸微微上挑,漫不经心中,又带着几分威严。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男子,做武人打扮,是他的贴身护卫,张勉。

    “王爷,要不要歇息一下?”张勉见两人已经爬到了大约三分之一的位置,便低声提醒道。

    宁王摇了摇头,道:“等过了半山腰再说罢。”

    张勉连忙应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这普云寺的路他们已经很熟了,毕竟每隔一段时间,就都要过来一次。

    旁人都以为宁王是来用斋饭的,唯独张勉知道,王爷来这里,是为了那做斋饭的人。

    半日之后,两人终于到了普云寺门口。

    一方红墙隐匿在雾气苍茫的山间,颇有大隐隐于市之感。

    门口洒扫的小沙弥见到宁王,放了扫帚走过来,双手合十地行了个礼。

    “宁王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斋饭已经准备好,里面请。”小沙弥见过宁王不少次,便徐徐将他引到了寺内。

    普云寺不大,但胜在环境清幽,一入寺门,淡淡的檀香味,便能令人平心静气。

    小沙弥没有带宁王去佛堂,而是径直带着他去了后院厢房。

    偶有香来普云寺过夜,便是住在这里,宁王与主持交好,便有一间房常年为他而备。

    三人走到厢房门口,只见厢房的门虚掩着,宁王推门进去,主持已经在里面了。

    主持年近五十,三缕长须,面容慈祥,手中佛珠磨得铮亮,见宁王到来,微微露出笑容。

    “宁王殿下。”

    宁王一向敬重主持,双手合十还以一礼。

    “大师,一段日子不见,别来无恙。”

    主持笑着点头,袈裟微动,目光落到一旁的桌案上,沉声道:“宁王殿下一路辛苦,先用些斋饭罢。”

    宁王微微颔首。

    宁王走过去。于蒲团上跪坐,目光落到面前一方小桌上。

    一道白玉藕片,一道素炒鲜蘑,还有一碗素净至极的豆腐汤。

    宁王笑了笑,先用勺子舀起一点豆腐汤,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

    然后抿入口腔。

    汤羹除了一点咸味,别无其他,但宁王却品得十分细致,一勺汤喝完之后,又舀起一块豆腐,放入嘴里。

    豆腐入口即化,绵软至极,好似白雪融化一般,迅速隐匿了踪迹。

    宁王又夹起一块白玉藕片,张唇一咬,白玉藕片发出一声脆响,藕片虽然清淡,却保留了藕片的原汁原味,鲜咸中带着一丝微甜,内里的汁水渗出来,将藕片的滋味发挥到了极致。

    宁王放下筷子,淡声道:“大师。”

    大师目光温和,看向宁王。

    “她还是不愿见本王么?”宁王语气低沉,似有些许怅然。

    大师摇头,淡声道:“觉尘娘子如今已是佛门中人,她不想见您,老衲也无法勉强。”

    宁王垂眸一瞬,点了点头。

    大师又道:“但她既然肯为王爷司膳,老衲却觉得,她尘缘未了……就如这莲藕一般,藕断丝连。”

    宁王微怔,沉吟了片刻,问道:“本王可否远远看她一眼?大师放心,本王必不会打扰到她。”

    大师笑了笑,欣然应允。

    在小沙弥的引导下,宁王和张勉离开厢房,向普云寺内院深处走去。

    普云寺内有多处佛堂,最终,小沙弥将他们带到一处极其偏僻的佛堂中。

    “两位,觉尘娘子平日就在这里修行。”小沙弥说罢,便自觉退了下去。

    宁王静静立在佛堂门外。

    佛堂外与佛堂内,好似两个世界。

    佛像肃穆悲悯,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那个单薄的身影。

    那女子一身古朴的海青圆领长袍,及腰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起,素净简约,浑身再无任何装饰。

    女子闭目诵经,木鱼声声,好似外界的一切,与她毫无关联。

    宁王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微沉。

    她曾经是那样一个温暖明媚,活泼灵动的女子,如今却心如死灰,余生只与青灯古佛作伴。

    宁王深吸一口气,手指死死攥着。

    如今,北戎虎视眈眈,朝中吏治混乱,百姓民不聊生。

    端王卑鄙无耻,伙同一群宵小之徒夺得了皇位,他抢走了本该属于皇长兄的一切,还害得十万玄宁军丧生北疆!

    他居然还高枕无忧地在皇位上坐了十五年,他不配!

    宁王心头一恸,面色难看至极。

    张勉站在一旁,连忙扶住宁王。

    他深知宁王与永王的情分,两人虽不是一母同胞,可永王宽以待人,爱护幼弟,宁王幼时性子顽劣,时常闯祸,每每都是永王去收拾,对于宁王来说,永王便是除了母妃以外,最亲近的人。

    永王殁时,宁王还不到二十岁。

    那时的宁王过于年轻,在朝中也没有根基,尚不足与端王抗衡,便只得忍气吞声,收敛锋芒,做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王爷。

    但张勉知道,这些年,没有人比宁王更加努力。

    白雪皑皑,落到脆弱的枯枝上,压断枯枝,“嘭”地一声,坠到地面。

    佛堂中的女子,正在收拾经书,听到声响,缓缓回头。

    庄严的佛堂外,扑了一大团纯净无暇的白雪,空无一人。

    -

    董家小院。

    厨房中,砂锅正暖,一煲乌鸡汤,很快便要出锅。

    刘氏撩起门帘,笑着走进来:“甜甜,你看,娘亲绣的外衣如何?”

    舒甜将砂锅从灶上端下来,搁下帕子,便走了过去。

    舒甜垂眸一看,刘氏做了一件粉白色的新衣,上面绣了几朵含苞欲放的腊梅。

    一白一红,色彩鲜明,十分好看。

    舒甜笑了笑,点头道:“好看。”

    刘氏也十分满意,笑起来:“这件衣服便给你穿来过新岁……”

    “娘亲,我的衣服够穿啦,您给自己做两身新衣罢。”舒甜一边搅动乌鸡汤,一边对刘氏道。

    刘氏摇摇头:“娘亲都老了,穿什么都是一样的……倒是你,如今正是好时候,要穿得鲜亮些才好。”

    刘氏说罢,将新衣裳叠了叠,道:“对了,谢夫人前几日过来了。”

    舒甜一愣:“哪个谢夫人?”

    “就是在城北做买卖的谢家……”

    这么一说,舒甜便有些印象了。

    谢家住得不远,因为舒甜经常不在家,谢夫人便偶尔过来与刘氏聊天,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刘氏看了舒甜一眼,又问:“谢夫人还问你在城北哪里务工呢,她儿子也日日在城北看店,若能打个照面,还可以相互照料一二……我跟他们说在夜雨楼,但他们都说没听过这个酒楼……”

    舒甜心中一顿,面上却极力维持着平静,低声道:“娘亲不要与他们说这些了,我并不想认识谢家公子。”

    刘氏皱了皱眉,道:“甜甜,过了年你就十五了,寻常姑娘家,此时都该定亲了……你说你没心思,娘亲也不逼你,但是你多认识个人,也没有坏处……是不是?”

    舒甜抿了抿唇,挽起笑容:“娘亲,咱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我不想贸然欠人家人情……”

    说罢,她便将刘氏向厨房外面推,娇声道:“娘亲快把我的新衣裳收好,然后可以洗手吃饭啦!”

    “你这孩子……”刘氏被推出了厨房,嗔怪地念叨了几句,却也无可奈何。

    刘氏回到卧房,笑意便淡了几分。

    她伸手摸了摸手中的新衣,眼中有一丝担忧。

    前几日,谢夫人确实来过董家。

    她旁敲侧击地问,舒甜有没有许人家,刘氏记着舒甜的话,便道舒甜还小,想多留几年。

    可谢夫人不悦之下,脱口而出:“董夫人,那你可要留心了,有人在城北看见你女儿与锦衣卫厮混在一起呢……”

    此言一出,刘氏大惊,便冷着脸将谢夫人赶了出去。

    此事她闷在心里好几日了,又不知如何开口,今日才试探性问了问舒甜。

    刘氏悠悠叹了口气……如今孩子大了,不同幼时,许多事都不会同她说了。

    舒甜嫁给谁都好,但锦衣卫……是万万不可的。

    “娘亲,吃饭啦!”舒甜的声音打断了刘氏的思绪,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便放下新衣,走了出去。

    小小的饭厅之中,母女两个相对而坐。

    舒甜舀起一勺乌鸡汤,连带着一个鸡腿,盛给刘氏。

    “哎呀,鸡腿留给你吃!”刘氏忙将汤碗放到舒甜面前。

    舒甜笑吟吟:“娘亲别急,这里有一整只鸡呢,尽够了。”

    刘氏笑着点头,她看着满满一碗鸡汤,心中温暖。

    舒甜自小乖巧,有什么事都想着爹娘。

    这乌鸡汤里还放了些药材和红枣,一出锅,香味就扑面而来。

    刘氏轻轻舀起一勺乌鸡汤,吹了吹,汤汁微皱。

    然后,缓缓饮入口中。

    鸡汤香浓,鲜中带着微甜,综合了不少药材之后,滋味十分甘醇,一口下肚,口齿留香。

    鸡肉乌中泛白,炖得十分软烂,轻轻一咬,便能脱骨。

    丝丝绵密,味道纯正,令人满足。

    刘氏饮下半碗乌鸡汤还有一块鸡肉,露出笑容:“你的手艺又精进了,比你爹煲得还好喝呢!”

    舒甜笑了笑,温声道:“女儿和父亲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的……但总不能辜负爹爹的教导。”

    说罢,她又捞了一些鸡肉,放到刘氏碗中,轻声道:“娘亲多吃些,乌鸡能养肝养颜,滋阴补阳,你平时照顾爹爹辛苦了,趁着年休,女儿好好为您补一补。”

    顿了顿,她又捞起两颗红枣,放入刘氏碗中:“红枣益气补血,甜味也已经煮入汤里了,娘亲尝尝。”

    刘氏笑容可掬,连声道:“好了好了,娘亲的碗里都放不下了,甜甜自己吃!”说罢,她夹起一块鸡腿肉,放到舒甜碗里。

    “这半年你在外务工,也着实辛苦,如今咱家的日子总算稳定了下来,你也要多注意身子……”

    舒甜笑着点头。

    饭厅内香味四溢,一锅乌鸡汤,两个简单的小菜,母女俩吃得十分满足。

    吃完了饭,舒甜正要收拾碗筷,刘氏却站起身道:“甜甜,你去歇着罢,娘亲来!”

    舒甜还未说话,隔壁却忽然发出“啪”地一声响动,似乎有茶杯碗盏之类的东西,摔到了地上。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过后,舒甜变了脸色——隔壁,是董松住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