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冬天,黄梅县开始进行土地gg的准备工作。1950年秋土g全面铺开,共分四个阶段进行。

    代钰冬在村里人缘好,又积极配合土g工作,所以在第一阶段倒没受苦。在第二阶段成分划定时,由于他持有的土地数量而被定性为d。在第三阶段对生产资料和财产重新分配时,村里只征收多余的部分土地。这场gg历时三年多,至1952年基本结束。

    然而在1953年冬季,正在和乡人一起挖渠修坝的代钰冬突然被抓了起来。第二天,乡政f前的空地上搭起木台,由县里来的干部主持了一场有万余名群众参加的公审。

    事情的起因是刘家村的刘魁子在解放前祸害了自家长工的媳妇,那女人受辱后投了井。长工找他拼命,反被打折腿赶出县。解放后这人才拖着残腿,沿路乞讨回到县里告状。

    工作组一调查确有此事,于是在公审完后将人押往荒地。看到刘魅子倒下,同跪在一起的代钰冬心想这日子到头了,谁知站在身后的两个人把他从地里拽起来,解开绳子让他回家。

    李大娘经历过这种事,柔声细语道:“当时吓坏了吧?”

    代钰冬摇摇头说:“死到临头反而不怕,脑袋里一遍空白。但把孩子妈吓坏了,她不知道绑我来只是让我陪审,和金良来替我收尸。见地上躺着一个,以为是我,搬开身子就把她吓到,那开花子是打在脑袋上的。她本来胆小,一惊一吓就落下病根。54年发大水时又受了风寒,在床上没拖几年就走了。唉……她是跟错了人。”

    李大娘叹声气问:“家里孩子还好吧?”

    “大女儿金枝还行,和姑爷在县里工作。那些年也多亏他俩,时常暗地里周济。儿媳妇倒是有主见的好人,一家老小全靠她张罗。可好人不长命,前年得场重病,丢下两个孩子走了。现在发旺又得这病,还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唉……都是命啊。还有个小的,快三十也没个姑娘敢嫁他。”代钰冬左右望望,确定没人后轻声说:“顶上个礼拜,他和我大孙子留下封信,说是去香港闯条活路。”

    李大娘惊讶道:“抓到要坐牢,你怎么不管管?”

    “我老了,管不了许多。也不指望他们能怎么样,只要平平安安有口饭吃就行。”代钰冬收起旱烟袋问:“你呢,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李大娘拿着扇子扇一下自己又扇一下钰冬,说:“那些年孩子小,心里头只是想把他们带大我就可以歇歇。等他们大了又想着让他们成个家,我这任务就算是完成了。等他们成了家生了小孩,看他们忙里忙外,我想闲着也是闲着,能帮他们搭把手就搭把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来,现在连最小的孙子都当了兵,这才发现自己真老了,身边连说个话的人都没有。人越老就越想年轻时的事,想那小树林,想那村边上的小河沟。不知它们还在不在?”

    “在,还是老样子,只是河沟上架了几处小拱桥,不用再涉水过河。两边又种上树,比以前更好看。这些年你就没想过要回去看看?”

    李大娘苦笑:“你也知道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他们过世后,房子和地都让叔伯兄弟拿走,我回去做什么?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钰冬淡淡地说:“房子我在住,刚买的时候请人修了修。这些年没钱打理,有些地儿开始败落,金良便自己动手,倒还过得去。你那间屋也一直是空的。”

    九香娘家房子是一栋老屋,按她爷爷的说法,应该是明朝先祖留下的。房子不是很大,但也有几进,大大小小十来间。还有个小佛堂,估计是哪位祖上信这个,弄了几尊佛像和几个铜香炉子。代钰冬没事时就上那坐坐,翻翻佛经,数数佛珠敬敬香,让自己心情和思绪在佛的注视下平静。

    “是要回去看看,再不瞅瞅这辈子恐怕没机会了。你在乡下遭罪,就没想过回城?”

    “想又有什么用,成份定下走哪都摔不开。再说回城不是你想回就回,得有地方住吧,还得有户口有工作。”

    “当初你那良茂商行不是和五交化公司合并了吗?你可以找他们,至少可以给金良要个指标。”

    “没用,就我这身份人家理都不理。再说金良在乡下也习惯了,每天虽挣的不多,但日子单纯,能顾上全家人肚子。离开土地,还让人心里不踏实。”

    两人一时都没做声,刘霞和小宝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叫声李奶奶。没等李大娘问话,两个娃就跑进屋里,鼓捣一会儿又嬉闹地跑开。隐约听到小宝说:“你是我媳妇儿,当然得替我收着。”

    刘霞脆声回答:“以后不准瞎用,可别跟上次那样,看着何秀可怜就把钱给她……”

    两小无猜的对话把两位老人带入到过去,李大娘脸上露出笑容,竟还有些羞涩,细声说:“看到他们两个小娃儿就想起咱俩以前的事,这中间要是没个变故该多好!”

    “孩子小不懂事,等大了才会知道世道艰险。”钰冬望着小宝和刘霞远去的方向,目光里充满祥和,轻声说:“我知道你对你妈耿耿于怀,我都不怪她,你做女儿的更不应该怪她。”

    “唉……说不怪那是假话,我就不信你心里真能放得下。可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拆散咱俩?说你家穷那只是借口。我嫁过来,这日子不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也问过几次,她闭嘴不说,到死都没告诉我。”

    “唉……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已经埋进黄土。说不定哪天我俩就要去见他们,别把心结带到土里。”代钰冬踌躇一会儿道:“你妈病重那年我回了趟老家,实际上是你妈托人捎信想见我一面。那次见面她把是非曲直都说与我听,我俩这事也怪不得她。现在说与你听也无妨,以后别再记恨这件事。”

    “她连亲闺女都不说却来告诉你?”

    代钰冬慢吞吞道:“你也知道我家弟兄三个自幼丧父,娘又改嫁,全靠族人把我们养大。那时候他们自个都难填饱肚子,却凑出钱粮养我们,还供我们读书,为什么?”

    李大娘摇摇头说:“你们老代家是忠厚的人,那祠堂匾额上还写着忠厚仁义四个大字。”

    “话是这样说,但中间还是有缘由的。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你们蔡家和我们代家发生过一次械斗,不知你有印象没?”

    “没。”

    “我也没印象,但听你妈一说又像有这么回事,是为了那条小河沟。下半年天干地旱,两家村子都要水浇地,可河沟就那么大,来水就那么多。我爹就是在那次械斗中死的,这事老一辈人都知道。后来两家长辈定下协议,立了规矩,旧事不得重提,这事就慢慢淡忘。”

    李大娘顿有种不好的感觉,但还是问:“这事和我俩又有什么关系?”

    代钰冬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妈病重那年在床上对我说:‘你们这辈子成不了夫妻,要是真心喜欢,就等下辈子再来吧。但你得把九香当妹子看,夫妻是一家人,兄妹也是一家人。我快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你人好,忠厚老实,得答应我,把九香当亲妹子看,多帮帮她。’这是她的原话,嘱我把你当妹子来照顾。”

    “你就是不说,我也能猜出七七八八。”李大娘自顾自地说:“你爸的死肯定与我爸脱不了干系,难怪他看你的时候都怪怪的,有时还让我塞些好吃的与你。我当是我爸喜欢你,看来全不是那回事,他是有亏啊。我现在是明白了,根子不在我妈那,而是在我爸那。我妈是怕我嫁给你不受你家人待见,怕你知道后不能容我,谁愿意天天对着杀父仇人的女儿笑呢?”

    她站起身,把蒲扇递还给钰冬,落寞地说:“我得回了,你也早点歇歇。”

    钰冬接过扇子点点头,李大娘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道:“难怪你这些年都不来城里看我一眼,怕是连我都恨上了吧!”

    钰冬轻声说:“你想多了,这都是老黄历。早死的后死的都是一个死,人死一了百了,还记那许多干什么。”

    李大娘咬咬嘴唇问:“要是我说咱俩现在一块过,你会咋想?”

    “我咋想不要紧,可孩子们会怎么想?”代钰冬孤寂地说:“我们都老了,没几年好活。高兴也罢伤心也罢,忍忍也就过去了。这个恨那个爱的,都抵不过一杯黄土。那地底下埋着的列祖列宗,哪个在世时没有点故事,可如今这故事也没人记得。除了坟头上长些野草,让后人记得清明时要去除除、烧点纸香,谁还会没事把他们挂在嘴边。”

    李大娘没吱声,篮子都没拿就径直走了。那步履有些蹒跚,身影是说不出的孤单。

    代钰冬几次想喊住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到大娘身影在巷口彻底消失,他才落暮地坐回竹床上发呆。脸上一阵阴一阵晴,一会笑一会苦,时不时把扇子重重地拍在大腿上。大腿的肉泛出血红色,扇面儿也露出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