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金娣一路颠簸,坐两个小时车才来到漳河农场。她以前也来过,所以对农场小路挺熟悉。先到女知青住的瓦房,发现女儿不在。吱吱哑哑地问别人,可没人听懂她说什么。情急之下,拿块石子蹲在地上写:刘爱珍。又站起来指着自己胸口,嘴里艰难地吐出两个音节:“女、儿。”

    “你是爱珍的妈妈?”一位女知青立即会意,代金娣点点头。

    “早上王场长送来张纸条,她拿着条子找她哥去了。”

    金娣以笑为谢,又往儿子住的男知青宿舍去。男女知青宿舍相隔并不远,大约也就十来分钟的路。一路上稻浪滚滚,清风夹着泥土芬香扑面而来,让金娣倍感亲切。这久违的气息,让她有回娘家的感觉。

    刘建平拿着妹妹带来的纸条仔细研读,这是一张类似公函的信纸,上面盖着红红的印章,写的是刘爱珍同志在劳动中如何如何积极,思想如何如何进步,作风如何如何正派。誉美之词,恐怕是她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用在自己身上。

    建平搁下信纸问:“你没问王大胆为什么给这个?”

    “问了,他说是老首长让他老丈人写的,回后有人会来拿,让我捡好别丢了。”

    建平把信纸折好,递给爱珍说:“你把它收好,可能是虎头爷爷让写的,说不定有好消息要来。”

    刘爱珍道:“天天上工、收工会有什么好消息?难不成还推荐我去读工农兵大学?我可不做这个美梦。”

    刘建平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别看他年纪轻轻,但很有主见。他拍拍妹子肩膀说:

    “等着吧老妹,我估计有两种情况,一是送你当兵,这个可能性不大,二是调你回城。”

    “为什么不可能是当兵?”刘爱珍倒是喜欢去当兵。穿上军装,英姿飒爽,那是少女们的梦。

    “别做梦,小宝爷爷不会违反纪律。回城的可能性很大,不信你等着瞧,回头爸妈肯定会来。”

    话音还没落,金娣就出现在门口,笑眯眯地望着这对双胞胎兄妹。刘爱珍正对着门坐,看见她妈进来,一蹦三尺高,喜道:“妈,妈,你怎么来啦?”

    代金娣给女儿拉的直晃悠,建平笑道:“你这是要把妈骨头拉散了才罢手,快让妈坐下。”

    刘爱珍冲她哥做个鬼脸,转身去给她妈倒水。金娣把篮子放在桌上,跟儿子女儿比比划划,吱吱哑哑。

    爱珍对建平竖起大拇指:“哥,你真神。怎么猜到的?”

    刘建平调侃道:“就你那个猪脑子才会想不到。你想啊,咱们刚来这时虎头爷爷就捎了封信让场长帮忙照应。还有哪个老首长让写这个?除了他没别人。谁又会从你手上要这种东西,单位上要会直接找农场发公函,只有爸妈来拿。可爸妈要这个干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帮你找到了接收单位。”

    刘爱珍伸手来打她哥:“你才是猪脑子。”

    代金娣没敢把发旺得病的事告诉儿女,怕他们担心。又怕回城的事起波折,让女儿空欢喜一场。比比划划告诉他们,回城的事在办,只怕不太容易,也别做太大的指望。

    刘爱珍乐呵呵地宽慰她妈:“能回就回,不能回就待在这,反正离的也近,想你们时就回去看看。”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油光粉面,穿着一身没领章的绿军衣,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锃亮。高鼻樑上挂着幅黑框眼镜,长得挺英俊,只是阴气太重。他进门就笑:“建平,爱珍,我刚从场部听说……”

    见桌边还坐着一位陌生的女人,转而又问:“这位大婶是……”

    刘建平眉头微微一皱,片刻间又舒展开来,淡淡一笑:“是我妈。”

    那人立即自我介绍:“你好伯母,我叫张晓军,我爸是市革委的张旭副主任,我妈是市文化局书j,我外公在省we1工作。他们让我到基层煅炼煅炼,做些团支部的工作。”

    张晓军自报家史,十分享受这种官位的荣耀,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刘爱珍的妈妈对他有个好印象。

    自从爱珍下放到农场,那天仙般的美貌就让张晓军心动,一直穷追猛打到现在,可惜收效甚微。原以为爱珍母亲会高看自己一眼,甚至会说些恭维和巴结的话来,可看到的却是微微一笑和气的点头。这让他十分失落,心中顿有股被轻视的恼怒。他哪知道爱珍妈妈其实是不良于言,所以会尽量少开口。

    刘爱珍不冷不热地问:“张同志有什么事吗?”

    “啊,我是来恭喜你回城。”

    “谢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有什么好恭喜的。”

    张晓军端端眼睛,皮笑肉不笑道:“回城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我爸是主管知青工作的,要是有困难可以找我。”

    “真的呀,我们宿舍几十个知青都想回去,张同志心肠好,跟你爸说说呗。”

    刘建平忙岔开老妹的话:“谢谢张同志,以后真要有事还请你多帮忙。”

    张晓军装着没听见刘爱珍的讥讽,对建平笑道:“好说,好说。伯母难得来一回,我就不打扰了。你们慢慢聊,慢慢聊。”

    建平送他出门,转回身就听老妹抱怨:“哥也真是,对这种小人理他做什么?”

    “你呀,不喜欢归不喜欢,搁心里就是,要露在脸上干什么。”建平严肃地告诫妹子:“宁可得罪君子,千万别惹小人。咱们不指望他能帮忙,只要别暗中使绊子就行。”

    “他帮忙,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刚来农场就听人说,这家伙就是个流氓。上个礼拜我去找大姐,亲眼看见三分场一个女知青从他房里出来,没多久那女的回城了。他就那德性,利用他爸手上一点权力胡作非为,乱搞男女关系。”

    刘建平摇头苦笑:“你就少说两句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蛋破了才让苍蝇有机可乘。有些事要搁在心里,不要放在嘴上。你说他两句,顶多是让自己出出气,对他没一点伤害,反而让他嫉恨。老妹,不管你回不回城,你得记住一点,对朋友以诚相待没错,对敌人要笑里藏刀。没那力量时,千万不要亮出刀来。”

    刘爱珍嘻嘻直笑:“哥,你挺阴险。”

    刘建平毫不气地说:“对敌人坦诚那是傻帽。”

    代金娣打着手势吱哑几句,那意思是告诉他们,那人人品不好就别跟他来往,也别得罪他。

    娘儿仨正说着话,忽从门外传来银铃般的叫声:“建平……建平……在屋吗?”

    爱珍对她哥意味深长地说:“是细妹子,这姑娘天天往这跑,八成是看上你了。”

    建平轻声警告老妹:“你别口没遮挡的尽胡说。”起身应一声后朝门外走去。

    金娣打手势问女儿那姑娘是谁,就见建平领着个大姑娘进来,十七、八岁的样子,红彤彤的脸上有一双黑漆漆水汪汪的丹凤眼,像是会说话一样。两条黑乌乌油亮亮的长辫子,一在胸前,一在脑后。白底碎花的褂子,将胸脯勒得紧紧地,那鼓鼓的地方好似藏着两只大白兔,一走一蹦,跃跃欲出。进门就叫:“爱珍也在啊。”那模样很可爱,可在可爱之中又带着一股辣子味。

    建平指着金娣说:“这是我妈。”

    也许是没想到屋里还有长辈在,细妹子一时有些慌神,手脚都不知往哪搁,局促不安地说:“啊!妈,您好,您好。”

    刘爱珍咯咯直笑,打趣道:“这是我妈,你要叫妈还没到时候,得领了证才行。”

    一句话把细妹子脸臊得更红,结结巴巴地说:“大婶好。”

    代金娣打女儿胳膊一下,笑着用手比划,时不时吐出几个音节,爱珍在旁边做翻译:“我妈说,你长得特好看,跟年画上的人一样,挺喜气。”

    细妹子这会儿心定下来,人也缓过神,捻着胸前的辫梢,羞答答地说:“瞧大婶说的,我都不好意思……”

    刘爱珍话锋一转:“年画上还有张飞程咬金,铜铃大的牛眼,血盆似的口,长得跟凶神恶煞一样。哦,这话是我说的,不是我妈说的。”

    细妹子嬉笑:“你是不是皮痒想讨打。”

    一说讨打爱珍立马焉了,那是一脸的瘪像。别看这姑娘长的挺水灵,可干起活来比男人都厉害,一两百斤的东西挑起来就走,大屁股一扭一扭,也不怕把那细腰给闪了。爱珍那细胳膊细腿,可不敢跟她叫板。

    建平呵呵直笑:“老妹,你也有怕的人啊。”

    爱珍对这个比她早几分钟从娘肚子出来的哥哥是一点也不怕,大眼一瞪:“还没成俩口子呢,这就帮上啦?”

    建平苦笑:“说你嘴没把门的,就是没把门的。”

    又对细妹子说:“别听她的疯话。”

    爱珍的话倒让细妹子心里高兴,她喜欢建平傻子都能看的出来。可身边这个傻小子,偏偏像个榆木疙瘩似的没点儿动静。再一听建平那话,明摆是不想确定关系,心里不由暗恼:虽说你是城里人有文化,能写会算能说会道。可我细妹子也不差啊,这十里八乡的,谁不晓得老罗家的大闺女,那是乡野间的凤凰,提亲的都快踏破了门槛。

    金娣笑着招呼细妹子坐下,仔细打量她,真是越看越欢喜,仿佛看到自己做女儿时的影子。这时门外又传来熟悉的叫喊声:“建平……建平……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