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国本来计划上午到家,但由于火车晚点,直到下午两点才到区委。等交待完工作回到家已是三点多钟,家里没人,他房间的小桌上放着张纸条,是陈岚留下的,让他去修车。简单地整理一下行李后,他扛着车出门。

    修车行在菜市场旁边,站长许桥峰见兴国扛着车过来,忙迎上前问:“你这车跟谁撞了?”

    赵兴国放下车笑道:“我也不知道,估计是援朝那小子干的好事。哥,你替我看看能修不?”

    “没问题,只要架子还在,我保管修好。就是没架子,我也能给你安一个,只是修的时间长点。”

    “没事,我下午有空,正好跟你学学。”

    一位小师傅端来小凳子让兴国坐下,贫嘴道:“我师傅手艺在市里首屈一指,学会了一辈子不愁没饭吃。”

    “呵呵……”许桥峰直笑:“我这手艺只能管一家人,赵书s记的手艺是管十几万人的饭。”

    兴国乐道:“哥,少拿我寻开心。”

    接着又对小师傅说:“我们只是分工不同,但都是为人民服务。要是没有你们的辛苦工作,那就不是人骑车。刚才就是它骑我来着。”几个人发出一阵笑声。

    桥峰麻利地拆卸车子上的螺丝,兴国一边帮忙一边问:“最近忙吗?”

    “还行。”修车行是公社办的,把原先在街头摆摊设点的手工业者组织起来成立一个大集体单位,除了承揽公社运输队的活,也服务群众,收取一定的维修费用。站长许师傅,就是许婷婷的爸爸。说起许桥峰,在市里也是位名人。只要是城里老人,没有几个不知道他的。他成名的原因很简单,除了一身过硬的好技术,最关键的是他的出身。

    长江沿着浔阳城东北面蜿蜒而下,在东门处回旋冲击后向下游奔去。久而久之,在江中心形成一个长约几十里的江心岛,又称江洲。江洲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浔阳城的粮仓。许桥峰就出身在江洲望族许家庄,是许家庄大房长孙,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来到人间的。

    他的曾爷爷是前清举人,做过几年州官,后在任上得病而疫。到他爷爷这辈,家道中落,孤儿寡母靠祖上余荫度日。但他爷爷很不简单,兵荒马乱之中,硬凭着一双手闯出一条路来,成为江洲大户人家,拥有良田万顷。时人是这样评价他:他在邻里打雀牌,一泡屎来了,他要撂下牌让人等着,自己跑上几里路拉在自家的茅坑里。

    也许是自幼失孤的原因,这样节省的人,对儿孙却是宠爱异常,有求必应。把个儿子也就是桥峰爸爸,养成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花花大少。又好受人哄骗,走到大街上,一位卖草药的拿出一朵蘑菇来逗他,说是什么对心菇,是在棺材板上受日月精华,吸食亡人灵气,花好几百年才长成这样。他见那菇子颜色好看,又形如锅盖,不加思索地掏出三十块大洋。要知道那时候一块大洋可以买二十斤大米。

    偏偏许桥峰的母亲又是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人。自幼就被灌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旧思想,根本管不了丈夫。等桥峰爷爷去世后,不到十年功夫,这偌大的家业就给败得精光。最后沦落到挑着两筐破棉絮,拖家带口地跑到浔阳城里讨生活。

    那时候向阳胡同荒僻,属于没人管的地方,桥峰爸就在胡同里搭个破茅屋安了家。可他一个阔少爷,四肢不勤,五谷不分。除了咏咏风月,唱唱小曲,什么都不会。解放前的浔阳城兵荒马乱,谁会有心思听他唱小曲,何况又是个破鸭嗓子。唱点莲花落,敲敲破瓷碗,兴许人家见着可怜还会施舍点。

    可他又抹不开面子,躺在茅屋里敲着竹板,和着肚子的咕咕声哼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也不知他是在想哪个相好的。

    桥峰母亲便坐在床脚下抹眼泪,许桥峰是家里老大,那时也就十二三岁,带着年幼的弟妹,拿着破碗东家讨点,西家要点。回来后合在破锅里热热,与父母分着吃。好在城中从许家庄分支出来的许姓人家不少,也是看这长孙可怜,时常救济一二,倒也让这一大家子平安活到解放,没有冻死、饿死。解放后论成份,落个穷苦人家。政府出面安排,把桥峰他爸分在机械厂看大门,桥峰也进厂当了名学徒工,算是有了稳定的生活。

    许桥峰是老实本份的人,话语不多。作为长子长孙,他深受爷爷和父亲的宠爱,幼时在乡里祠堂,也学过四书五经,倒也识文断字,出口成章。所以学起东西来总比别人快上几分,几年下来,连老师傅也自叹不如。

    城里人常把他当成正反两面教材来教育自家孩子,反的教材是:不学好,看看桥峰家,再大个家也要败个精光。正面教材是:不要怕吃苦,看看人家桥峰,小时候讨饭饱一顿饥一顿。瞧他现在,市劳模!市革委主任都和他握手。就这样,桥峰出名了,成为浔阳城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

    许桥峰边拧着钢丝校平衡,边跟兴国解释操作细节、要求和注意事项,手把手教他。兴国倒真是想学,不为别的,就是想省下两个修车钱。不到两个小时,一部破车整的跟新的一样。

    桥峰左看右瞧,对自己的活很是满意,咧着嘴跟兴国说:“你来试试。”

    赵兴国骑着车在店门口遛一圈,高兴道:“不错,比以前轻快,多少钱?”

    “让我算算,”桥峰心里默算一下:“两块六毛三分。小马,开票。”

    他的徒弟,那位年轻的修车师傅拿着公社的收据跑过来。桥峰对他报价:“钢丝八根,刹车皮四个,轴承……”

    小马飞快地记上,对着价目表一算,不多不少正好,不由叹道:“师傅你真神,还说一天书都没念过,这心算比谁都快。”

    “少拍马屁。”桥峰笑骂:“把你嘴上功夫用在学技术上,比什么都强。”

    小宝老远就看见爸爸站在车行门口,他挣脱婷婷的手,飞快地跑过来:“爸,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兴国乐呵呵地抱起儿子,狠狠地在他小脸上啃几口:“带了,带了。我这些日子不在家,你淘气没?妈妈有没有揍你?”

    小宝高兴地直叫:“我没淘气,可妈妈照样打我屁股。爸,你要帮我报仇,狠狠揍妈妈屁股。”

    许桥峰哈哈大笑,逗小宝:“在家是你爸厉害,还是你妈厉害?”

    小宝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妈,我爸怕我妈。”

    兴国尴尬地放下小宝,遮掩道:“你这孩子,见了大伯也不叫,没礼貌。”

    小宝不屑地说:“我天天从这过,见到许伯伯就叫。”

    但还是对着桥峰喊声:“伯伯好。”

    刘霞蹦蹦跳跳跑到兴国面前,昂起头甜甜地叫一声:“叔叔好。”

    赵兴国轻轻地捏捏她的小脸蛋,然后将她小身子举过肩膀笑道:“来,来,看看我小儿媳妇长胖没有。”弄得小霞咯咯直笑。

    许婷婷腼腆地叫声:“赵叔叔好。”

    “好,好。”兴国把刘霞抱在胳膊上,望着婷婷说:“你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哪不舒服?”

    许桥峰就这么一个闺女,平日里疼得跟个宝似的,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到嘴里怕化。他摸摸女儿额头:“告诉爸,哪儿不舒服?”

    “胸口发闷,头也昏,浑身没劲,”婷婷对她爸撒着娇:“爸,我是不是得了大病?”

    “你这孩子,尽胡说。”许桥峰嗔怪道:“爸带你去医院瞧瞧。”

    “我不去,”婷婷和小宝一样,有医院恐惧症:“兴许回家睡一觉就好。”她摇晃着她爸的手,鼓着腮帮子,可怜兮兮地企求。

    “不行!”在女儿安危上没有讨价还价的余旋,桥峰转身对几位师傅说:“我先下班,你们看好铺子,记得把门锁好。”

    几位师傅纷纷道:

    “放心……”

    “这儿不用操心,快带婷婷去看病……”

    兴国对桥峰说:“我看婷婷可能是中暑,你先带她到公社医院看看,要是真中暑,就让我妈刮刮,她以前在部队跟位老郎中学过,对刮痧很有一套。”

    许桥峰谢过兴国,骑上单车带女儿赶往滨兴公社医院。

    目送桥峰离开后,兴国笑眯眯地对小宝和霞说:“走,咱们也回家啰。”

    他把刘霞放在三角架的直杆上,自己先坐在车墩上,单脚点着地。小宝抓着后座架,像猴子一样窜上来。

    兴国问:“坐好没?”

    小宝双手抓住他爸的裤腰带,回道:“坐好了。”

    “好,我们出发。”踩踏板的脚使劲向下一蹬,车子向前冲去。

    小霞嘴里直嚷:“冲啊!冲啊!”

    赵兴国带着他们唱起儿歌:“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糖,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青青的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