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渡口的人要扣下东西,李大娘很不乐意,沉下脸反对道:“这哪行!二煤都是小孩子一耙一耙扒出来的。再说国家也没规定地主家孩子就不能扒二煤,不能烧二煤啊。”

    “这些都是从废炉渣中捡出来的,不捡也是拿去填河填沟。你们没收这些二煤有什么用?交到哪去?莫非是想留给自己用?”石富贵是一根筋的直性子人,毫不留情面地说:“要就明说嘛,留个一袋半袋的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没必要上纲上线。”

    这话捅到眼镜男痛处,心里很不舒服,急皮白脸地大声道:“你这个同志是干什么的?思想很不对头嘛。国家的财物,就是烂在地里也不能拿,更不能落在坏人手里。我们没收二煤,即使丢进长江,也不能给地主崽子。”

    富贵是火爆脾气,“哗”地一下站起身。他身材魁梧,目露厉色,吓得逼上前的眼镜男又倒退回去。

    “我是干什么的!本人当过兵打过仗,现在是工人阶级,民兵连长。我的思想有什么不对头?你他妈的狗东西,傻不拉几给老子扣帽子,老子不吃这一套。叫你们领导来,我倒要看看凭什么没收!”

    胖个子男人连忙居中劝解:“大家都是阶级兄弟,有话好好说,不要伤了阶级感情嘛,更不能为五类分子伤同志们的心。”

    李大娘对石富贵挥挥手:“干什么?坐下,坐下。我们今天来是说明情况的,不是来吵架。要没收是吧?也行,打个条子吧。回头我凭条找你们领导要,你们领导要是不给,我就找区里要。区里要是不给,我就上市里要。反正老太婆有的是时间,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要的回来。哦,还要麻烦两位同志找个秤来,秤一下有多少斤,记在条上。你们也得保管好,别到时缺斤少两的说不清楚,更别丢到长江里。到时拿不出东西来,我就要告你们私吞没收财物,这是贪污的大罪哟。金良,你和石头爸有事先走。反正我老太婆没事,等他们秤好打了条再走。”

    石富贵虽是火爆脾气,但人不傻,相反还精明的很,拉起金良说:“走,我们走。二煤就扔在这儿让他们保管,先把红薯干拿回去再说。有李主任在这,看谁还敢假公济私!”

    胖子和眼镜男面面相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办好。

    李大娘喝口白开水润润嗓子,笑道:“我说两位同志,咱们是不是先秤一下再打个条子?记得盖上公章,要不签个名,按上手印也行。这天色也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就得吃午饭。难不成二位还要留老婆子吃午饭?那可就不好意思哦。”

    胖个子男人讪笑:“这个……这个……”

    “怎么,有难处?”李大娘是见过世面的人,狠话说完也该给个台阶让人下:“你们要是嫌麻烦,就听我老婆子一句话。不是我老婆子摆资格,我大小是个主任,也是老d员,d性我还是把持的住。要是相信我,就看在老婆子面上把二煤还给他。”

    胖子恭维道:“是,是。一听您老说话,就知道您是位老d员,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向您学习。”

    他又转身对金良说:“今天看在李主任面上算了,下不为例啊。”

    金良点头称是,忙去提墙角的麻袋,石富贵跟在后面帮他。

    就在这时,从门外进来一群人。眼镜男连忙迎上前,满脸堆笑:“李主席,您怎么来了?”

    走在前面的大个爽笑道:“我来看看同志们,这大热天的,同志们挺辛苦。如果在工作和生活上有困难和要求,可以跟工会说,我们会想办法来解决。”

    胖个子连忙道:“为革命工作,不辛苦,不辛苦。”

    那大汉走进门看见李大娘坐在办公桌边,忙换一副面孔,跑到近前媚笑道:“老娘,您也挺辛苦,怎么跑这儿来了?”

    李大娘瞄他一眼,慢声细气地说:“我闲得发慌,跑这来看看渡轮行不?”

    “行,行,人就是要多活动活动,才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哦,不,是千岁,长命千岁。”

    “呸!千岁那是王八。”

    “嘿嘿……您要是王八,那我是什么?”

    “王八羔子呗。”

    石富贵呵呵的笑出了声,上前打声招呼:“二哥。”

    李银柱笑道:“你也在,你们这是有事吧?”

    眼镜男赶紧说:“没事,没事。一场误会,已经解决。”

    李大娘对胖子和眼镜男道:“那我就带他们走哦?”

    胖个子连声说:“慢走,慢走。”

    银柱见老娘要走,忙对身边人说:“我去送送我老娘。”

    走出办公室,李大娘对石富贵道:“你快去学校吧,可别打孩子。小孩子嘛,哪有不犯错的。”

    石富贵嗯嗯点头,跟金良和银柱道过别,骑上车飞奔而去。

    大娘又对金良说:“你看看车上还少什么不,待会我送你上船。”

    说完后才问儿子:“你不忙啊?”

    银柱道:“这不是好久没见您,多陪陪您。”

    “你也知道好久没见我啊,礼拜天也不晓得回家看看老娘,都是些没良心的。”

    “不是正好要到工厂慰问嘛,这个礼拜天,这个礼拜天一定去看您。”

    “来归来,可话说在前头,自个儿买些米带点菜来。跟他们几个也这样说,都是拖家带口一大帮子,专吃你老弟的,还不得把他吃穷来。这在过去叫什么?叫打秋风,吃大户。个个把你弟当地主爷。”

    “老娘,您就是偏心,”银柱嬉皮笑脸道:“都说爹娘最疼断肠儿,可我也是您身上掉下的肉啊。这手掌手心都是肉,您怎么就不心疼一下儿子我呢?”

    李大娘乐道:“不心疼你,你咋娶得媳妇?快进去吧,屋里还有一帮子人在等你,工作要紧。”

    “那我进去了?”

    “去吧,去吧。记得跟你哥和你妹说一声,礼拜天都回家来热闹热闹。”

    “好嘞。”

    李大娘把金良送上浮桥,此时渡轮还在江对岸,她趁着等船的功夫问道:“你爸身体还好吧?”

    “还好,大娘认识我爸?”

    “这城里老人谁不认识良茂杂货行的东家,你和你爸长得挺像。”李大娘在心里轻叹一声,沉默片刻后又问:“你妈怎么样?”

    “二十年前就过世了。”

    大娘幽幽地叹口气:“你妈是好人。回去跟你爸问声好,就说九香问候他。唉……差不多快三十年没见过他的面。”

    渡轮慢慢靠向码头,激起的浪花就像是跳动的音符,在金良心中奏起一曲快乐的歌。他以为事情不会这么快就能解决,那些二煤他也没打算能拿的回来。然而李大娘一来,完完全全是站在他这边说话,让他怎能不高兴,起码可以挽回半个工的损失。

    李大娘亲手推着板车把金良送上渡轮,等船鸣声长笛开走后才回转身慢慢走回家,等到家时都已经接近晌午。想想还没给金娣报喜,又揣上户口本朝向阳胡同去。

    刚进巷口,就看见石头妈拿着把大笤帚追着小石头打:“你个小兔崽子,什么不好学,学你爸抽烟,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石头奶奶迈着小脚,跟在媳妇后面喊:“儿媳妇,你悠着点,别打坏孩子。”

    李大娘摇头直笑,自言自语:“瞧这鸡飞狗跳的。”

    刘五一、石头、铁蛋、狗子、建华和婷婷都在同一所中学,同一个班上。当然,这种分配也得益于一中校长李梅英同志。今天班上转来一位新生,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在广场上要和五一干仗的家伙:牛向东。所谓不打不相识,年轻人好交际,三言两语,向东就和向阳胡同里的几个孩子混得厮熟。

    课间有十分钟休息,这些半大的男孩子,利用十分钟的间隙,躲在厕所后面的小山包上,殷勤地款待新来的同伴。人手一只烟,牛向东那根是由小石头提供的。这些孩子并不是有烟瘾,相反,烟叶的味道并不好闻,他们只是好奇。

    在那火星闪烁之间,青烟从手指尖冒出,仿佛这样就能找到一种思想者的感觉,仿佛这样自己就能在灰飞烟缭中成熟。或许是把对尽快成长的渴望,寄托在从鼻孔中冒出的那两缕青雾中,这些半大的孩子才会无视学校的规则。

    三五成群的聚众抽上那么一口,更有种冒险的刺激和对秩序叛逆的获胜感。青春期的孩子们,通过烟雾来确定他们的朋友,通过他们的共同犯错,来体现他们的义气。好像只要是吸上那么一口,彼此间就会成为兄弟,成为两胁插刀的哥们。

    希望和幻想都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随着一声娇喝:“干什么?抽烟!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天堂般的小山包,顿时变成人间地狱。

    几个孩子低头耷脑的想跑,然而那声音太熟悉了:“三、小石头,还有狗子、铁蛋和建华,你们好大的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