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五一和几位玩伴下午又去了一趟火车站,扫荡了两趟车,但收获不大。他将所有的钱合在一起,将小宝那份数出来用废纸包好放入口袋,把剩余的钱交给正在忙碌的妈妈。

    金娣打着手势吱吱哑哑问他哪来的,听到回话后才放心收下。想想又从中拿出两毛钱,示意儿子去打一角钱的散酒,买一毛钱的茴香豆。

    金良好喝点,但家里人多,日子过得紧巴,也没个余钱打酒。每回上妹夫家,发旺都会支孩子去打点散酒,两人面对面喝上几口。

    晚饭弄好后,金娣顾不上吃一口,先赶着去医院给发旺送饭,桌上就剩下金良和他俩外甥。想着发旺得这种病,金良心就疼,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他本是老实本份不善言语的人,心思一重,就更不愿意说话。低着头喝着闷酒,桌上是静悄悄的。

    刘五一吃完饭后对金良说:“大舅,我妈叫把厨房后的二煤带几袋回去。让你先搬到堂屋,明早好装车。”

    “不用,家里柴火够烧。”金良吞口酒,也不挟菜,对五一说:“三儿啊,你爸病了,你要多帮衬帮衬你妈。看看城里有谁要二煤,兴许可以卖两个钱。”

    刘五一道:“大舅,二煤多着呢。厨房里都放不下,全堆在房后。要是能卖钱,我和霞再去捡。”

    金良点点头,见外甥女支着下巴望着他喝酒,便将筷子头蘸蘸酒水,伸到她嘴边。刘霞舔了舔,砸吧着嘴直叫:“好辣,好辣。”

    金良呵呵直笑,将面前一碟几乎未动的茴香豆端起,扒拉一半倒在小霞碗中,将剩余的递给五一。

    五一道:“我吃饱了,大舅,你别尽喝寡酒,会伤身的。”

    金良宽慰地笑起来:“你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陪舅喝点。”

    刘霞看着两人喝酒很是无趣,将碗中的茴香豆小心翼翼地倒在口袋中,起身说:“我去找小宝玩。”

    “等等。”五一从口袋中摸出小纸包,递给霞:“这是小宝那份,你捎给他。”

    刘霞接过道:“他说放我这,不然会给他妈妈搜去。”

    “那你收好,别弄丢了。”

    “丢不了,他的东西我都放在一块儿。”说着爬上上铺,翻开床脚用搁板做的箱子。里面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玻璃球、弹弓、香烟纸、棒冰棍、十几个硬币,几粒奇模怪样的石子,还有十几颗算盘珠子,也不知道小宝是从哪淘来的。

    刘霞放好钱,爬下来对金良和五一说:“大舅,三哥,我出去玩了。”

    五一又道:“等等,还有个事。你的那份和我的,都给妈拿去给爸看病,你怪哥不?”

    “不怪,不怪。”刘霞蹦蹦跳跳地跑出门。

    赵虎头心里头惦记老况说书,所以这酒也喝的比平常快些。酒足饭饱,撂下碗就往外跑,嘴里还说:“屋里太闷,我出去转悠转悠。”

    小宝吃完饭就躺在院中的竹床上,摇着自己用纸折的小扇子,望着自家的屋檐。屋檐下的檩木有个鸟窝,是今年新筑上的,先有两只长尾巴的燕子,衔着草、枝之类的飞进飞出。不久又冒出两只毛绒绒的小燕子,时不时探出小脑袋打量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人,好奇地鸣叫几声。现在,两只小燕子都可以飞,整天跟着它们父母一进一出。

    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小宝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们模样,叽叽喳喳似乎在倾诉一天的收获和辛劳。他在心里揣测,这个是燕子爸爸,他叫的最多,肯定是在讲故事。瞧,那两只小燕子听的多欢。这是燕子妈妈,瞧它多严肃,还用嘴去啄小燕子身上的羽毛,估计是小燕子也淘气的很吧。

    正当他自得其乐,沉浸在童话的世界中时,忽听见爷爷要出门,急忙跳下竹床说:“爷爷,我也去。”

    赵虎头背着双手,踱着方步,嘴里有榜有样地哼着小曲:“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小宝跟在后面,摇着小纸扇,蹦跳地踩着他爷爷的脚印。一不留神,踩到赵虎头后脚跟,落下一只老布鞋,险些将虎头拌倒。

    “你这孩子,走个路都和别人不一样。”虎头蹦着一只脚,将鞋穿上。

    小宝摇着扇嬉笑:“是爷爷走的太慢。”

    “爷爷老了,身子骨不如以前,走不动啦。”虎头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问小宝:“要是爷爷走不动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小宝一幅大人口吻,摇头晃脑道:“现在叫叔来背你,等我大了我来背,想去哪就去哪。”

    赵虎头摸着孙子脑袋笑起来:“就怕你娶了媳妇忘了娘,到时眼里哪还有我这个爷爷。”

    “我娶霞做媳妇。”小宝一本正经地说:“我妈对霞可好了,让她记着我妈,我记着爷爷就行。”

    “那你爸呢?他老了谁来背?”赵虎头逗孙子玩:“还有你奶奶。”

    小宝抓着脑皮想半天,这一个人要是背着两个人去玩不太可能。再说霞个子小,也背不起妈妈和奶奶。她家哥哥姐姐多,要不叫他们背?似乎也不太好。要是有个哥哥弟弟就好啦。对,再找个弟弟。上哪去找呢?要不叫妈再捡一个?妈说过我就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兴许还能捡得到。他脱口而出:“让我妈再给我捡个弟弟,也娶个媳妇,专背爸和奶奶。”

    赵虎头呵呵直笑,他也想儿孙满堂。这时小霞捂着兜从后面追上来,兜里是一大把茴香豆。但凡有好吃的,这丫头总会惦记分点给小宝。

    大愧树下已有十来个人,除向阳胡同的,还有些其它巷子的邻居,都是些老住户,彼此相识。赵虎头拣个位置坐下,和左邻右舍唠闲嗑。小宝和霞则趴在况大爷书桌上分茴香豆,你一颗,我一颗。分匀后还剩一颗,小宝想也没想就拨到霞那堆豆中。

    老黄头将洗净的茶碗摞在一起,搁在桌上,又往大茶壶里抓把茶叶,灌满开水,这才拧净抹布擦拭桌椅。擦到小宝这桌时,他装出一幅馋样望着小宝和小霞也不言语。两个小家伙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两人各出一颗茴香豆来。老黄头呵呵直笑,摸摸他们脑袋,竖起大拇指,示意他们自个吃。

    晚上不卖茶,要喝就自己倒,都是左邻右舍,也不要钱。可这茶水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来听书的大老爷们会揣上一分两分,听完书喝完茶,起身前把它扣在碗底下。

    况大爷端着一把油亮油亮的紫砂壶,径直来到自己专有位置上,搁下说书的家什和众人打招呼。然后挽起白衬衫袖子,那腕上戴着块新表,上海牌的。他看看表道:“还早,还早。”

    有那眼尖的中年人,一把抓住况大爷手:“哇,上海牌的,还是十七钻。叔,你在哪发财来?也给侄子指指路呗。”

    老况头嘿嘿直笑,心里挺高兴,嘴上却说:“唉……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工作需要,工作需要,呵呵呵……”

    前几时,家里的老挂钟跑慢了腿,弄得年年先进的他第一次迟到,正碰上老局长下楼,语重心长地说:“老况啊,睡过头了吧?工作重要身体也重要,夜里就不要工作的那么晚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前一天下班,老况因手头上事未完,就在局里加了会班,正巧给局长大人看见,还以为他是工作到深夜。弄得老况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为避免再犯类似错误,一咬牙就买回这块表。

    结婚三大件:手表、缝纫机、脚踏车。这手表摆在第一位,可见其贵重。老况动员全家力量,很吃了几个月的苦,硬是从牙缝中攒出这块表来。

    手表在大伙中轮流转一圈,在羡慕声中又回到况大爷手中。

    赵虎头嗑嗑旱烟管笑问:“老哥今天准备说哪一出?”

    “虎头兄弟想听哪一出?”老况把胸脯一拍:“不是哥哥我吹牛,自打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这上五千年下五千年,没有我不晓得的……”

    石头爸突然插嘴:“况叔,盘古是那一路神仙?”

    “你这娃,盘古爷都不知道。”况大爷指着石头爸说:“小时候尽淘,不晓得念书。这盘古爷就睡在蛋壳中,一睡就是几亿年。忽然有一天,这位爷醒来,吐口仙气,伸伸懒腰。觉得憋屈,便摸出一把开山板斧,将蛋壳劈成两半。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自此便有天地之分。”

    “哦,原来盘古爷是从神蛋里出来的。”石头爸放下碗,用手抹把嘴:“可这蛋哪来的?鸡生蛋,蛋生鸡,总得有个出处吧。”

    “臭小子,你撩拔叔,”况大爷扬起手,做势要打:“你这娃是要讨打吧。”

    石头爸拿着碗嘻嘻哈哈跑进一群老人中,在众人的笑声中寻条板凳坐下。此时天色渐渐暗下来,马路电线杆上的灯也次第亮起,昏昏的灯光中,一群不知名的虫子绕着光环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