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与那红衣女子的对答甚是大声,盆中的婴儿受惊又大声哭啼起来。

    吕阿四唯恐哭声扰了老道士降妖,忙俯身安抚,口中低声道:“乖孩儿,莫哭莫哭,老真人要打妖精了,我们不可扰他。乖乖的,公公给你糖吃。”

    婴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渐渐止住了哭声,闭着眼睛小手乱舞,只安静了片刻小嘴一撇又要啼哭。吕阿四暗暗好笑道:“这小东西没几天大,居然知道我骗了他。乖孩儿,对不住,公公身上现下什么吃的也没有。”连忙将食指喂入婴儿口中。

    婴儿两只小手抱着吕阿四的手掌,小嘴用力吮吸着他的食指,啧啧有声,显得很是怡然自得。吕阿四这才放下心来,转头注视着身后的情形。

    只见那红衣女子一照镜子,脸上伤痕果然未消,一抹猩红甚是刺眼,施术又试,仍无效用。惊怒交集之下,娇喝一声,将手中铜镜劈面向老道士掷去,双臂一抬两只袖子陡然变长,如离弦的箭一般齐头并进,径向老道士的面门袭来。

    老道士侧身避开铜镜,右手拂尘一引一带,两只衣袖登时偏向一旁,咚的一声直入水中,水花飞溅,力道惊人。

    红衣女子阴冷一笑,双袖猛然挥起,带起漫天水花,对着水花疾吐一口气,水花登时化作无数水箭射向老道士。

    老道士手腕急速抖动,气贯拂尘,拂尘丝瞬时散开戟张,彷如冲冠怒发,急速旋转之下丝丝带风,幻作一圈圈的白影,丝蕴灵气,绵绵密密,直径约有丈许,便如一把大伞护住身前。

    水箭撞向气伞声响不绝,仿佛骤雨打芭蕉,气伞表面涟漪荡漾,渐而消于无形。

    气伞防御范围以外的水箭径直射向周遭芦苇丛,成片芦苇纷纷断折,威力较强弓劲弩射出的箭矢犹有过之,吕阿四面无人色,慌忙抱起婴儿往老道士身后缩了缩。

    水箭甫落,红衣女子一声娇喝,周身蓦然冒出无数股黑气来,经她双手引导蜿蜒着急速袭向老道士。

    变招之快令人咂舌,老道士一时间想不出应对之法,随手挥动拂尘,左右封挡,不禁有些手忙脚乱。黑气很是灵动,难以捉摸,乃至应接不暇,低呼道:“他奶奶的,这破拂尘不合用,拆老道的台!”

    反手将拂尘插回后领,双手快速变换指诀,黑气呼啸着源源而至,片刻之间周身已被黑气缠绕,从头至脚都被黑气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一个怪异的蚕蛹。

    红衣女子趁机双臂前挥,两只衣袖刷的电射飞出,一上一下缠住了老道士,按照部位来看应该是脖子和双足。黑气在老道士周身螺旋环游,似蛇蟒缠住猎物越收越紧。眼见老道士动弹不得,不禁发出一阵得意的怪笑。

    吕阿四见状更是大惊失色,连忙将婴儿放回木盆,起身伸手去扯缠住老道士脖子的衣袖。哪知双手一触及黑气,便觉头脑中一阵眩晕,身子一晃,啊哟一声侧身跌入了江中。

    被寒冷的江水一激,眩晕之感立减,头脑清醒了不少,双手扳住船舷爬上船来。鼓起余勇正欲上前再扯,只听老道士的声音道:“你且伏低,不可近前!”

    话音刚落,缠绕游动的黑气中隐隐透出光芒。光芒越来越盛,只听砰地一声,罡风四溢,冲散黑气,缠住脖子和双足的衣袖也随之崩断,碎布片随风飘荡,仿佛一群飞舞的枯蝶。

    红衣女子笑声僵住,随即恼羞成怒,猛然收回了长袖,双臂一沉长袖浸入水中连连翻搅,只见江水翻腾,卷起两股水桶粗细的水柱,径直向老道士冲来。

    老道士转头向浑身湿淋淋的吕阿四道:“伏在舱中不要抬头,护好这婴儿。”

    吕阿四连声答应,忙伏在木盆上,复又将手指喂在婴儿口中。见这女妖受伤之下仍是如此凶恶,这位老真人能否将她降服尚未可知,原本已渐渐平静的心又突突乱跳起来。

    说话间两股粗大的水柱已到近前,如两条巨蟒张开大口要将他吞噬,老道士右肩一沉宝剑出鞘,宝剑一经出鞘立时光芒四射,幻出巨大的剑身,顶住了袭向右侧的水柱。双手抱住酒坛坛口朝前,坛中仿佛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只见袭向左侧的水柱直灌入坛中,便如泥牛入海一般。水柱持续不断,却半点也奈何老道士不得。

    红衣女子见状脸上残存的狂傲之色消退无踪,如罩上了一层严霜,秀眉紧蹙,咬牙切齿地猛力搅动江水,水柱变得越来越粗,来势也越来越汹涌。

    顶住右侧水柱的宝剑不住颤动,颇有后退的趋势,老道士冷笑道:“困兽之斗,又有何益!”口唇开合念动咒语,将酒坛抛于空中,酒坛登时变得如同水缸大小,顿在空中缓缓旋转,将水柱源源不断地吸了进去。

    这一边腾出手来立时着力御使宝剑,右手食中二指虚指剑柄,用力向前推去。水柱随着宝剑的推进不断的缓缓收缩。过了片刻三丈有余的水柱已缩短至两丈不到,红衣女子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奋力搅动着江水。

    她心知肚明,一旦与宝剑对抗的水柱不敌,立时便有剑刃及身之祸,而倘若另一股水柱后续不济,自身便难免被酒坛生出的强大吸力吸了进去,因此不敢有丝毫怠慢,力求成僵持之势。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一轮红日渐渐爬上了远处山头,金色的朝阳洒落下来,波光粼粼的江面上登时金蛇万道,两股水柱旁各映射出一道彩虹,甚是绚丽。

    僵持了一炷香时分,红衣女子口中呕了几下,身子摇摇欲坠,再也支持不住,噗地一声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便倒,双袖搅出的两股水柱同时消失。

    宝剑没有了阻碍,猛然向前疾进。酒坛此时已无水可吸,但吸力却并未因此停止,红衣女子身形刚向后一倾便即被吸了起来。

    宝剑去势何等迅疾,眼看实刃就要穿入女子胸口,忽听呼呼声响,一团红色的物事破空而来,电光火石间将宝剑裹入其中,坠在江中随波起伏,一个浑厚的声音随之传来:“真人剑下留情!”

    老道士心头微微一惊,心神一分,左侧的酒坛跌落了下来,扑通一声落入江中,只见落下处水花翻滚,仿如地下涌泉。侧首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黄色僧袍的老僧御空而来,转眼间已落上了船头。

    老道士歪着头,双目一翻,没好气的道:“你这老和尚是哪个庙的,这女妖是你相好么,却来横插一手!”说完鼻中哼了一声。

    老僧面目慈祥,长眉垂颊,颌下一部长须已然全白,听了老道士的无礼言语也不生气,微微躬身合十道:“呃呃……这个……真人说笑了,她是妖老衲是人,况且老衲是出家僧人,此前又素昧平生,怎会……有什么瓜葛。老衲鸡足山华光寺慈舟,适才多有得罪,还望真人海涵。”

    色戒乃佛门大戒,老道士说这蛇妖是慈舟的相好,无疑是骂他不守清规戒律,可谓是十分无礼。更何况慈舟已是这么大的年纪,不说活佛在世也必是有道高僧,虽是戏谑之言,却是犯了极大的忌讳,若是寻常僧侣只怕当场便要发作了。

    老道士听得慈舟之名微微一愕,见他如此沉得住气,也不禁暗暗佩服其气度,心中之气已然消了大半,笑道:“原来你的庙在鸡足山,那可不近呐,你千里迢迢跑到这来便是为了为这女妖说情么?”

    慈舟道:“昨夜老衲偶见这一带妖气冲天,唯恐有妖孽作祟,残害生灵,故此星夜赶来欲加阻止。这孽障既已被真人降服,自是再好不过。”

    老道士微微打了个稽首,道:“这么说你这老衲也是一番好意,如此多谢了,幸会幸会,多谢多谢。”右手招了招,宝剑连同裹在刃上的红色物事一起飞了回来。

    这红色物事乃是一件大红袈裟,上有交错斑斓的金色图纹,朝阳照射之下熠熠生辉。

    宝剑脱开袈裟自行归鞘,老道士将袈裟拿在手中左看右看,问慈舟道:“这团红布是你的么?”

    慈舟见他神态滑稽,语言诙谐,不禁微微一笑,口宣佛号点头道:“不错,正是老衲的衲衣,还望真人不计前嫌,予以赐还。”

    老道士道:“既是同为降妖而来,那便没什么前嫌可言了。还你还你,老道离下一回本命年还有足足十年,留着这块红布也没什么用处。”

    本命年穿大红内衣裤或系红腰带之风由来已久,老道士故开此玩笑。

    慈舟双手接过袈裟,斜披在肩上,又合十为礼道了声多谢。这件袈裟方才明明落入水中,此刻却又干燥如常,竟是滴水不沾。袈裟加身,平添了几分庄严气象。

    吕阿四听老道士说的如此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真人,现下我可以起来了么?”

    老道士道:“起来吧,伏着很舒服么?方才我是怕与那妖孽斗法之时误伤了你,现下它已落败,自是平安无事了。”

    盆中的婴儿想是饿了,又大声哭起来。吕阿四的手指又糙又咸,婴儿吮吸了一阵便即腻了。吕阿四欲再故技重施,婴儿小嘴紧闭,来回扭动着小脑袋,显得甚是厌恶,只得将他抱在怀中,向慈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一面轻轻拍着婴儿一面道:“真人,您打算如何处置这妖精?”

    红衣女子此时已是奄奄一息,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但奇怪的是并未随着江水流动而漂移。佛家惯宣众生平等,慈航普渡,想是这女妖命不该绝,恰如正当溺水苦海垂死挣扎时恰得一法号慈舟的高僧慈悲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