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留步!”少女似乎有点着急:“先别走。是我失礼了,难得有客人来,我本该热情款待才对。您请随意。”

    “哦……非常感谢,我只是看看而已,保证不会给您添麻烦。”

    说是随意,可是大教堂里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要坐也只能坐地板,至于茶水什么的更是奢望。这小丫头在这儿怎么过日子的啊。话说回来,她怎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呢?有这么怕生的吗?

    “那个……请问你在哪儿?能不能让我见见你?”余涣箐试探着问。

    “不好意思哈,见面我怕会吓着你,还是算了吧。”

    拥有销魂嗓音的女人,相貌一般都非常对不起观众,这是余涣箐自打记事起就知晓的自然规律。罢了,虽然真的很想见见她。每天夜里都听见她的哭声,这绝非一般常识所能解释。是遗忘的记忆?是前世的因缘?是命运的邂逅?是注定的轮回?事情这么蹊跷,叫人怎能不胡思乱想?

    “你一直住在这儿?”

    “嗯呢。”

    “我好像听说……阿祖尔-格拉娜的居民很害怕这里。”

    “是么?”少女的声音有些怅然:“不知道。我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呦。”

    “你的家人呢?”

    “曾经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真抱歉……那你现在是自己住?没人照顾你?”

    “嗯呢。”

    “那你怎么生活啊?独自一人,衣、食、住、用,各种家务,还有生活费都怎么办?”余涣箐的同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真滑稽啊,明明自己就是个流浪汉,居然还有闲情关心别人?

    “多谢关心,”少女说道,“我自有办法,没问题的。”

    不想多做解释啊,看来是问太多了。也是,区区一介邋遢可疑的外乡人,上赶着关心一位萍水相逢的独居少女,这不明摆着没安好心嘛。难怪她不愿露面,多半还是害怕。余涣箐于是背好背包,长出一口气说:“我该走了。再见。”

    “这就走?”

    “嗯。”余涣箐觉得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丝不舍,但很可能是他自作多情罢了。他的拉丁语一般般,听懂别人的大概意思不成问题,但要准确判断语气和意图就差远了。

    “想聊天的话,随时欢迎你来找我呦。反正……”

    少女这样对他说:

    “……你永远都是一个人……”

    当余涣箐从北侧一间小门走出大教堂时,娇艳的晚霞早已将整个世界涂抹得五光十色了。残阳掩没于崦嵫之下,大教堂冷峭逼人的阴影吞噬了他。花掉了一整天功夫啊,难以承受的倦意与饥饿涌上身来,该回城里去了。不可名状的腐臭和恐惧再度占领了他的大脑。

    “……反正,你永远都是一个人……”

    少女的声音在他耳中萦绕不去。

    四

    路过一盏盏忽明忽暗的破旧路灯,忍受着凄冷夜风无情的鞭笞,余涣箐拖着浑身的疲倦困乏,一步一步跋涉在寂静如死的古城里。就在即将不支倒地之时,一个孱弱的身影出现在他眼中。

    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女,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什么衣服都没穿,唯有蓬发蔽体,在一棵行道树下纹丝不动地蜷成一团。余涣箐禁不住暂停脚步,细细打量起她来。他们之间距离很近,但一来光线太暗,二来她长发垂面,他没能看见她的脸。直到她发现他,朝他望来,他才——

    看到她面孔的一刹那,余涣箐顿时吓得全身痉挛,一股呛人的酸味直窜进喉咙和鼻腔,险些把他的心跳都憋停了。宏宇宙在上啊,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恐怖的脸!少女的右半边脸全被鼓胀的巨大肿瘤充满了、覆盖了,右眼、鼻子、嘴、右耳无不淹没在腐肉堆里,脓水横流,蛆虫拱动—— 她的整个右半边头颅都是一大团腐臭溃烂的脓疱!余涣箐一时强忍不住,一头栽到马路当中呕吐起来。

    “很可怕吗?……”少女那里传来了含混不清的声音,听来像是在水下的咕哝。想必她的口腔也溃烂了,声音才这般模糊。

    他说不出话。

    “我一直在等你,狗狗……”少女说起话来冷酷得好像地狱的主宰。

    “你是……”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找你,一旦找到你就永远不会放手……”少女缓缓起身,面向他站好,把她的脸完完全全暴露给他看。余涣箐又是一阵呕吐,吐得浑身酸软跪倒在地。她究竟是……是什么?……

    少女抬起右手,五指狠狠抠进脸上的腐肉堆,黑血裹着粘稠的各色黏脓立刻迸溅而出。渐渐地,她的右手几乎完全插入了自己面部的肿瘤中,似乎在摸索着、在努力掏着什么。很快,她狠命往外一拽,一大滩红白相间的东西“噗”地从烂肉堆里扯出,挂着黏呼呼的血丝、肉束,“噗噗啪啪”掉了一地。

    是眼睛……一大堆眼球被她从自己头里抠了出来,人的眼球。

    “看到了吗,余涣箐,这都是你的眼睛……你将它们献给了我,一次次,无数次,代表你对我的心,代表你对我的真爱……”

    余涣箐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挣扎,但一动不能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双手把玩着一枚血淋淋的眼球,仔细梳捋着上面的眼外肌与视神经,缓步走近他:“……可怜呐,你到底属于哪一边,你自己都不明白吗?根本没人在乎你,所有人都在猎捕你、追杀你,除了我……”

    也许是吧。也许。可是——

    少女扔掉眼球,细舔着手指上暗红的血。没有一丝风,她的长发却如同无数愤怒的毒蛇,在空中疯狂抽打着、缠卷着,好像正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殊死搏斗。她向他稳步走来,地上的眼球被她有意无意地踩扁,“噗唧噗唧”作响。余涣箐的胃酸灌进了嗓子,火烧般的难受,肚里绞成一团。少女走至他近前,蹲下身来紧盯着他,糜溃淋漓的肿瘤几乎贴到他脸上。腐肉的恶臭像无数柄剧毒的利剑,将他的脑袋彻底贯穿;浑身黏液的蛆虫一团团的,争相攀上他的脸……

    ……少女脑后的长发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速度比子弹还快,无声无息地在夜空中纵横穿梭,密织成一个乌黑的巨茧,把余涣箐和她自己包裹在内。她耳畔的发丝则汇聚成一条条腕足、触须,卷住他的脖子、躯干和四肢,深勒进肉里,骨碎筋绽的烈痛震断了他所有的神经。他的脖子被勒得喘不上气,连惨叫一声都不能。

    巨茧突然收紧了,余涣箐被迫和她死死贴在一起。她的身体好像一包黏酱,余涣箐一下子陷了进去。半流质的血肉混合着活蛆,放肆地从他身上所有孔窍汹涌而入。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身体在爆裂,被源源不断灌入体内的腐肉浆和蛆虫从内部胀爆。没有任何语言或文字足以描述此刻的痛苦,这种痛苦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的感知、理解与表达能力。他被搅碎,被搅散成基本粒子,被搅散到普朗克尺度,近乎化为乌有……

    五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心脏歇斯底里地在胸腔中乱撞,肋骨都被撞得呻 吟起来。

    从没做过这样的噩梦,从来没有。

    余涣箐本能地挣开触手样的被褥,朝枕下的柴刀摸去。天天做噩梦居然还没疯掉的我,到底该说是强悍呢,还是变态呢?我真佩服我自己……

    柴刀不在。

    余涣箐不禁一惊,刹那间倦意全无。使劲撑开干涩的眼睑,视野中只有明亮的灯光、平整洁白的天花板,一切都再寻常不过,没有优美的连拱,没有华丽的装饰,什么都没有,与采石场公寓截然不同。他正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被柔软温暖的被褥包裹着,舒适得难以置信,让他一时间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