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人新世老鼠的做法,我离开成都,踏上了去往西藏的路。我躲在hela货运飞艇的底舱里,透过舱壁上十米多高、上百米长的巨大舷窗,望着地面上那座渐渐远去的老城,心底似乎突然浮起了些难言的伤感。

    我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

    虽然我完全没有关于自己身世的记忆,但毕竟在成都住了好些年,说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也不可能。是的,我从没见过我的父母,也不晓得我的智慧从何而来;我只记得我20岁以后的事,但关于这个世界的各种知识却从一开始就烙在我脑子里,所以我才能在危机四伏的hela世中挣扎偷生。

    记忆经过海马的整理和暂时储存,最终固定在大脑皮质中。失去记忆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脑内还留存有原来的记忆,只是想不起来而已;另一种则是脑内原来的记忆彻底没了,例如在pp1(蛋白磷酸酶1)作用下的记忆丧失。前者还好,若是第二种情况,比方说大脑受创、神经元大量死亡,那我失去的记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记忆这玩意儿,说到底是靠神经元回路的变化来形成和固定的嘛。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全部记忆,恐怕连人格都将变得不同以往,完全成为另一个人,甚至会像才出生的婴儿一样茫然懵懂。那么我呢?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我出了什么事?我全不知道。

    可又为什么一定要去西藏呢?好像也很茫然。仅仅因为那里是自由人类保护区么?在哪儿都一样是无根的浪子;萍踪所至,皆是寒春冷秋、惨冬凄夏。待达西藏,我也仍是举目荒萧,依然免不了牛衣蔽体、摆簸街巷。是啊,是啊,为什么呢?

    世间有许多这样的事,它们既没有显而易见的原因,也不符合惯常的逻辑,但它们还是发生了,我们还是做了它们。这莫非便是现实的盲目?

    我心中的那个西藏,或许只在梦里。

    不过几个钟头样子,我所偷乘的货运飞艇已飘越横断山脉,渐入西藏境内。雪山是有的,荒原是有的,湖泊也是有的,不过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大概是没到地方吧?我不知道。

    距拉萨只有半小时路程了。广播开始提醒hela们做好准备,目的地就要到了。

    hela的一切建筑、机器、工具几乎都是活的生物体,这艘上千米长的巨型飞艇也不例外。它的背部生长着一个巨大的囊状器官,内部分为数千个相对独立又彼此联通的泡状腔室,里面充满了新陈代谢产生的高纯度氢气。氢气易燃,hela对此当然有所准备:泡状腔室之间的隔壁一旦破裂,隔壁内的特殊生物液体便会喷涌而出,与氢气混合、反应生成大量不可燃的泡沫,这就最大限度地降低了起火的风险。至于飞艇各舱室内的“广播”,其实是一种类似声带的振动发声器官,由生物电信号控制。hela的生物技术的确令人惊叹。

    拉萨不算大,虽说是省会,可看上去也就相当于内地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从空中俯瞰,城中最高大的建筑依然是那座屹立于玛布日山巅的宏伟宫堡,人新世八大文明奇迹之一的布达拉宫。好几百年了,布达拉宫能保存得这样完好,的确是件教人欣慰的事。hela非常尊重人类的文明成果,像人类那样动辄焚毁或破坏前朝、他国、异教的建筑物和艺术品的行为,hela是绝不会做的。

    在拉萨机场围墙外迎接我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虽然脑子有一些关于拉萨的知识,但亲临其境带来的未知与恐惧还是那么出人意料。我不禁又一次怀疑自己究竟为何来这儿,究竟有无意义。虽然,这原本就是一个混乱而无意义的宇宙。

    我并不是现实之盲目的牺牲品,至少这一次不是。我来西藏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传说中的人类。她住在藏北荒原上,住在一个荒凉的湖边,独自一人。如果传说是真的,她应该是一个无名者,和我一样。

    也许她就是我的小雪,也许不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亲眼见到她,只要熵姬还没把我彻底打败。在这事了结之前,我只有一个梦。这个梦萦绕在藏北的荒原上,低徊在含漪的湖面上,沉眠在羞丽的雪山上,融化在伊人的脸庞上……哪怕最终被残酷的现实击醒,我也会永远记得她,因为她的美,因为她曾经是希望。

    三

    我离开安多县城,沿着人新世修建的古老省道,西行已有数日。随身的干粮快吃完了,离真正的“无人区”却还很遥远。可用的交通工具只有双脚,好在路上不乏壮美的风光,且赏且行,似乎也不很疲倦。唯有轻微的高原反应,还在时不时找我的麻烦。

    我所走的,总是些荒芜雄浑之地,往往许久见不到丁点儿活物。hela修复生物圈的努力在青藏高原上收效甚微—— 也可能他们还没开始正式收拾这里—— 青藏高原几乎原样保留了刚遭虿女洗劫后的样子,见不到任何动植物。偶尔会遇到当地的自由人类,多亏他们善意相济,我才不至于挨饿。语言不通是常有的事,毕竟各种肤色和民族的人都有。但无论如何,能有人说说话总是好事,起码有助于锻炼一下我那随时可能退化的语言能力;同时也是在提醒我,我并不是世上唯一有智慧的人类。

    若我真能在这里找到小雪,我就留下来,也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永远守着她。

    至少,我是这么打算的。

    我脑子里有一幅青藏高原的高空遥感照片,看起来就像以水晶、皓玉、翡翠、蓝宝石镶嵌而成的一样,难怪当初hela曾考虑在此地建都。除了崇山幽谷、雪岭冰川,高原上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蛛网般的河流、繁星似的湖泊。据说在人新世的羌塘,平均每平方千米就有300多个湖泊;后来虽经虿女破坏,许多河湖不复存在,但三里一曲、五里一错的景象依旧可见。

    若说地球上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人类语言的苍白,那么藏北风光绝对是其中翘楚。逞目力之所极,湛蓝明净、白云低垂的无垠碧空仿佛探手可及;其下依偎缠绵着的,唯有辽阔平展的原野、优美起伏的缓丘、幽娴恬静的镜泊,以及地平线上那一串串打碎了天地界限的洁白群山。清爽至极的风吹透膺间,仿佛心也随之一同轻飏直上,逍遥无羁地悠翔青空云海去了。我是多么向往天空啊,哪怕被天光灼瞎双目,哪怕被罡风吹成天丝,这份执着也不曾动摇。而这世界的屋脊,不正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吗?驻足藏北的万古荒原之上,只需闭上眼睛、展开双臂,听凭柔冽的风拂过发梢、耳畔、身侧、指尖,我不就已经沉醉在苍穹的怀抱里了吗?在这里,我感觉到风的吹拂,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这份豪迈的凄凉、爽朗的静谧,即使最最陶然的梦境也无力企及吧。

    但我终于被拦住去路了。这是一条上百米宽的蜿流,水极清冽,可也极冷,而且颇深。这些天经历过不少河湖,大多都能徒涉,全不似眼前这条水,深得没人,冷得裂骨,而我又比旱鸭子还旱,蹦进去百分百没的活。循水遥望,铁峦如铸,古野排云,哪找得到河尽水穷之处?

    我站在水边,苦笑了很长时间。看看天色晚了,只得动身,沿着石滩往上游走,冀望能找到个水浅可涉的地方。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眼下得先寻个地儿过夜,不然天黑气温骤降,冻不死也冻个半死。